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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老爺子李順義只是看照片,2017年6月末的這天,已經有些痴呆的他突然開始翻箱倒櫃,說要找出幾十年前「前女友」的回信,還有那些沒寄出去又想得到答案的信。
可好多信都早被老伴兒撕掉了,有的兩半,有的碎了。李順義慢慢地拼,再拿放大鏡細細地看,一弄弄到大半夜。
慢慢地,光看信,李順義也不滿足了,他又鬧著讓兒子兒媳給他買信封郵票,要給他心愛的前女友寫信。
兒子心裡暗想,那個渣男爹又回來了。
看得最多的是兩張照片——
一張上面是個姑娘,穿著職工服,兩個馬尾辮,柳葉眉,一雙眼睛不大但水汪汪的,嘴小小的,笑著,特別甜;
另一張就是年輕的李順義與這姑娘的合影。姑娘依舊是那兩條漆黑油亮的辮子,笑得害羞又幸福,李順義則拘謹靦腆地站在一旁。
「這姑娘好看嗎?她叫張金萍,嘿嘿,我跟她談過戀愛。」 看照片的時候,李順義會問兒子。
兒子心裡還想著,渣男,不負責任,有媳婦兒了還惦記別的女人。都痴呆了,忘了自己結婚的老伴,忘了他的兒子,唯獨能記住的就是這個張金萍,這誰不生氣。
這些年,李順義家裡沒少因為這些信與照片鬧騰。
年輕時,李順義經人介紹,娶了東北一個化工廠上班的姑娘。不過由於常年接觸有毒化學品,姑娘不能生育,婚後就自主從親戚家收養了一個已經六七歲的兒子。
日子過得相安無事,直到幾年後的一天,李順義媳婦兒收拾屋子時突然發現了丈夫和前女友的照片。
其實這照片結婚之前她也見過,當時李順義說自己能放下過往,扔掉照片,沒想到是偷偷藏了起來。
這次老伴兒質問李順義,對方解釋忘記處理了。老伴兒不信,就鬧。
老伴兒原本挺溫柔的,從這時吵架起,慢慢就演變成動手砸東西、打人,有時候還打孩子出氣。那時候正值兒子青春期,這樣的環境里,他對養父母的感情就淡了。
直到2006年夏天,最終沒吵明白的老伴兒突發心臟病去世,離開前幾天,她還說,李順義這20年沒愛過她,心裡一直有別人。
那些年,因為心煩,李順義開始酗酒,肝也壞了,老伴兒去世後漸漸得了老年痴呆。
兒子也沒心思學習,後來給人開出租,賣手腕子維持溫飽。成年人的辛酸、不幸,他都賴在養父身上,慢慢地也不怎麼回家,不太管李順義了。
直到結婚後,有了自己的孩子,兒媳婦人不錯,說李順義都老年痴呆了,應該回去看看,這才回來多了。
聽到李順義嚷嚷著要寫信時,兒子腦子裡的這段往事又被翻騰了出來。
七十年代末,李順義還沒來東北,在山東一家廠子工作時認識的張金萍。
1976年,李順義已經26歲,婚事沒著落,廠主任就開始留意合適的姑娘,同廠的張金萍進入了他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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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廠主任覺得張金萍好看、秀氣,幹活也勤快,儘管家裡做點小生意,就她一個孩子挺寵著的,但張金萍一點不嬌貴,和同樣踏實肯乾的李順義肯定能成。
一次中午吃飯時,廠主任讓兩個人見了第一面。倆人都穿著工裝,張金萍梳著兩個長長的麻花辮,頭髮黑得發亮,李順義肩頭搭著條毛巾,衣服上都是油漬。
李順義這個大老粗,沒什麼文化,見了張金萍一直傻呵呵樂,不是撓頭就是摳手,也不會說啥好聽的。他174的個子,幹活鍛鍊得又壯實,還黑,張金萍對他第一印象很不好,甚至有點怕他。
但李順義一眼看好了張金萍。覺得這姑娘小小的,還溫柔,看過去就想保護她,心裡想這輩子就這個姑娘了,不會有別人了。
李順義這邊信心滿滿,剃頭挑子一頭熱,以為姑娘不敢瞧他是害羞,其實人家正怕他呢。
相親沒成,本來兩個人也不會有什麼火花了, 可機緣這東西真奇妙。
1977年快過農曆新年時,張金萍去朋友家玩兒,回去的路上自行車壞了,好巧不巧地撞在了剛下班的李順義身上。
李順義剛要發火,仔細一看是張金萍,瞬間沒脾氣了,又上來傻呵呵發笑的勁。他本來就黑,當時天也黑,張金萍更怕他了。
「車···車子怎···怎麼了?」可能是見到自己喜歡的女孩有點緊張,李順義磕磕巴巴問道。然後又說他會修自行車,但天太晚了,他先護送張金萍回家。
張金萍想拒絕,怕人看見說三道四的不好。但路黑加上又被李順義嚇了一跳,姑娘家膽小,就默認了 。
路上李順義倒是直截了當,追著女孩要說法,問當初為啥沒看上他,是因為家庭還是嫌他難看?
「都不是」,張金萍說其實是怕李順義。
「我有啥好怕的,怕就更應該跟我在一起了,這樣辟邪!」說完又撓著頭嘿嘿傻笑,「你以後就更啥都不怕了!」
「噗嗤」,張金萍笑出了聲,覺得這個男人還挺幽默,瞬間心裡還埋怨自己有點以貌取人。那一刻起,她決定放下對李順義長相的偏見,先接觸看看。
第二天早上李順義果然兌現諾言,修好了自行車。張金萍在一旁看著,五大三粗的老爺們,干起活來像個姑娘家細心,修得還好,心裡又給李順義加了點分。
慢慢地兩個人就有意無意地接觸,1977年正月,李順義捅開了這層窗戶紙。
他保證,以後處對象的過程里,他要是有一點不好,張金萍隨時可以分手。要是覺得行,兩個人就儘快見父母商量婚事。
按照正常發展,兩人應該順理成章結婚生子,平淡溫馨、相扶相持地一生到老。
可偏偏情路多坎坷。
我在殯儀館見到李順義老爺子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一天前,2017年7月9號那天早上,李順義像往常一樣起床、吃飯,兒子兒媳去給他做飯。兒子想著做完就走,反正養父老糊塗,也不記得他。
可沒想到,那天李順義突然哪也不疼了,腦子也清晰了,還出奇地喊出了兒子的名字,說有事要交代給他——找張金萍!
李順義就想知道當年到底咋回事,為啥兩個人不清不楚地斷了?除了這個,他還有一個承諾要兌現給張金萍。
兒子沒啥耐心,不想接這個活,覺得李順義腦子徹底壞了,精神病了。而且這是東北,一個遠在山東的前女友,過去了三十多年,怎麼能說找就找到?
還是兒媳婦好,她不這麼認為。她覺得公公突然這樣是迴光返照,可能挺不了幾天了,應該答應了老人這個請求。
兒媳想到自己有個姑姑正好嫁到了山東濰坊,於是趕緊托她打聽。
李順義一聽激動起來,記憶卻又混亂不堪。
他開始梳頭打扮,穿得立立整整的,對兒媳婦說張金萍約了他在廠門口見面,他要帶著金萍去買雪花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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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當年處對象時,他李順義就知道張金萍愛美,雪花膏、漂亮裙子、皮鞋,廠里女職工流行的,李順義都會給女友買一份。
可到了談婚論嫁,張金萍提出去李順義家裡看看時,他卻支支吾吾,不斷找藉口搪塞。
「咋了,難不成家裡還有一個老婆?」 張金萍不樂意了。
其實之前廠主任都對李順義的家庭並不了解——當初為了在廠里混個臨時工,李順義撒了謊,說要結婚的對象跑了,把癱瘓老娘扔給了他,但其實那就是他親娘。廠里當時覺得他有情義,勉強擠出來一套房子給了他們一家三口。
李順義母親是發生意外終身癱瘓在床的,父親為賺錢扛大米,傷了腰,也徹底幹不了重活了,這樣家裡都靠著李順義。
李順義不敢跟張金萍說這些,怕條件不好,女朋友跑了。
見還是見了。李順義父母自然是非常滿意這個未來兒媳的,嬌小可愛,惹人喜歡,最重要的是還不嬌氣,能吃苦。
他們專門給張金萍買了新水杯、碗筷、拖鞋,留給她以後來家裡用。還保證小兩口要是結婚了,他們就會回山東濰坊老家,不給他們找麻煩。
這反而讓張金萍心裡很難受,覺得好像是因為自己要趕走老兩口似的。更棘手的是李順義這樣的家庭狀況,她怎麼和父母說呢?
張金萍開始給李順義出主意,又出錢幫著挑了幾件像樣的禮品,就把李順義帶回家了。
家在濰坊市,父親在糧油店管事,母親是街道婦女主任,自己是廠里正式職工,李順義按照張金萍教他的瞎話,吹了一通。
張金萍父親也不傻。第二天找人打聽了李順義的情況,怎麼回事就都知道了。
他覺得窮不可怕,撒謊騙人就是品質問題了。
那一天,張金萍父親自己去見了李順義父親,話里話外那意思就是李順義配不上自己閨女。
李順義徹底明白了,他喜歡張金萍沒用。他窮,家裡兩個病號,給不了張金萍父母想要女兒過的那種生活。
於是李順義開始躲著張金萍了,不見她,還寫了一封分手信。
那是張金萍第一次發火,罵李順義不是個男人,她一個姑娘家家的都沒怕,大老爺們兒怕啥?
李順義其實心裡特捨不得張金萍,他決定更加努力賺錢,堅持住,爭取女友家裡的同意。
可當張金萍父親發現倆人還在偷摸約會,不願意分手時,急眼了,就開始攪和李順義的工作,讓他在廠里干不好。
之後李順義母親因為癱瘓併發症去世了,當時張金萍還想來看看,但被父親發現鎖在了家裡。
母親去世、戀情不順,工作不保,李順義覺得自己除了一個老爹啥都沒了。
這時,廠領導給他介紹了一個工作機會,東北有個小城要開發建設,需要工人,去了就是正式工了。
一番思想鬥爭,李順義帶著父親在1981年離開了山東。
2017年7月9號,提出讓兒子兒媳幫他找前女友這天,李順義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嘴裡一直念叨著張金萍的名字。
兒媳婦這邊也打聽了,但信上的地址都是張金萍年輕時候的,已經過去了36年,根本找不到。
到了晚上,李順義開始耍脾氣,說金萍沒來,雪花膏沒買,鬧著不肯睡。
兒媳婦就哄他:「睡一覺,明天睜眼就能見到金萍了。」
這一晚上,兒子兒媳都沒走,他們怕李順義就這麼睡過去,預備著突發情況。
其實1981年李順義離開山東時,張金萍是想和他一起走的,想著乾脆生米煮成熟飯,再回來爹媽都得認了。
但想到父母就自己一個孩子,還等她養老送終呢,張金萍不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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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金萍,你等我混好了,最多也就兩三年,我就接你過去,讓你過好日子!」臨走之前,兩人照了單人照和合影,交換了照片。
這時候的張金萍已經28歲,一直被家裡催。父母給她介紹對象,她也會去看,但就是死活不同意。
而李順義到東北以後,有時間就會給張金萍打電話、寫信,比如——
「我在這邊待遇很好,現在是正式職工了,分到一間一居室的房子。我在這邊可受歡迎了,他們都叫我李師傅。
廠里沒有幾個女職工,你放心,等我升了車間主任,分到兩居室的房子,我就回去跟你父母提親,把你接過來。
金萍你一定要等我,相信我很快就能接你過來。」為保存這封信,張金萍在上面纏滿了膠帶 為保存這封信,張金萍在上面纏滿了膠帶。
可惜,他想得太好了,老天爺並不配合。
1982年冬天,零下二十多度的一個晚上,李順義在廠里巡視檢查時,不小心摔進井裡,昏迷了。
兩天後,同事才發現他。雖然命大,但還是因為骨折沒法動彈。
寫不了信,怕張金萍著急,李順義就托父親打個電話。結果他父親好面子,還在生張金萍父親的氣,就騙兒子電話打了。
好好的一個大活人突然沒音信了,張金萍也急,她想去東北找李順義,可家裡不同意。
這可成全張金萍父親了,他趁女兒不在家,把李順義寫的信偷拿出來,照著筆跡寫了一封,等了幾天後交到女兒手上。
「我在東北這邊有了相好的,是廠里一個科長級別家的女兒,各方面都挺合適,也對我工作提升有幫助。
你別等我了,我對不起你,你就找個好人嫁了吧。」
張金萍一點都不相信李順義是那種見異思遷的人,也不能接受,在信里分手算怎麼回事?她一定要聽他親口說,收拾行李就要去找李順義。
結果挨了她爸一嘴巴子:「不要臉,人家都這麼說了,自己還上趕著去找人家,李順義有什麼好的?以前讓分開不分開,非得死等,等吧,看換回來啥了?」
這一巴掌打醒了張金萍。是啊,換回來什麼了?從1977年到1982年,她也快30歲了。如果不認識李順義,她也會有美滿的家庭了。
她決定不等了。但委屈不能白受,她得報復回去,也給李順義回了一封信:
「其實我也相中一個男人了,是我爸朋友家的孩子,比我家還有錢。
我不想等了,準備嫁人了,一直不知道咋開口。既然你說了,那就各自組建家庭。
祝幸福。」
當年收到張金萍這封所謂移情別戀的信,李順義就沒搞清楚,但兩人就這麼分手了。
到了1985年,35歲的李順義經人介紹,娶妻結婚,以為這輩子和張金萍不會再有什麼交集了。
兒子兒媳守了李順義一夜,2017年7月10號早晨,他醒來沒看見張金萍,說自己要等著。
可過了一會兒,李順義又開始急了,鬧著要去車站接張金萍。
沒找到人,兒子兒媳自然不敢帶李順義去,怕他出點啥事。那天,李順義耍驢中午飯都不吃。
到了下午,李順義在搖椅上靜靜坐著,可能是覺得自己不行了,焦急地問:「金萍怎麼還沒來?」
兒子兒媳怕他受刺激,沒敢說實話,安慰他金萍已經在路上了,讓他等著。
「不等了,等不動了。」李順義明白,就算找到了,金萍心裡有氣,可能也不願意見他了。
下午5點32分,李順義帶著大半輩子的疑惑,還有對張金萍的愛和愧疚,以及沒兌現的承諾,與世長眠了。
當晚,李順義被送到了我們殯儀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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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我準備給他脫衣服,洗人生中最後一次澡時,看到他褲兜里掉出了那兩張照片,還有一枚戒指。
李順義指甲鬍子特別長,額頭上還留著當年摔井裡留下的疤痕,我給他入殮完畢,按照正常程序,接下來就是停屍、出靈、家屬弔唁、火化、下葬。
結果這時,事情來了個180度大反轉。
李順義家屬要求屍體多放幾天——我很好奇,通常只有沒人認領的屍體會這麼處理,可兒子兒媳不都在這呢嗎?
等了兩天,就在李順義的屍體應該火化時,竟然傳來了張金萍的消息。
原來,張金萍鄰居的兒子剛好是個小警察,跟母親閒嘮說起這個事,這才找到了張金萍。
這時的我已經從李順義兒子兒媳嘴裡聽了他的那段故事,聽說張金萍找到了,心裡別提多激動,特別好奇李順義心上人到底有多好,能讓他一輩子都這麼牽掛,放不下 。
張金萍出現在殯儀館,已經是7月12號晚上。
三伏天暑氣還未消散,她穿著照片上那套長袖職工服進來了,手裡只拎著一個袋子。
人依然清瘦,只是背駝了,眼神也沒有當初那麼清澈。
看見躺著的李順義,張金萍眼淚瞬間流了出來:「等了將近一輩子,等著你娶我呢,就等出來這個結果?
你還記得我身上這件職工服嗎?這是咱倆第一次見面時穿的,今天也是最後一次穿給你看了。」
可惜李順義已經不能回答她了。
我感覺心裡最深處被揉了一下,跟著掉眼淚。
不管怎樣人來了,李順義火化完,這身後事就算做完了。
可沒想到,我剛收拾好要下班回家,館長就叫我們去食堂開緊急會議。我以為又有什麼新的入殮政策傳達, 結果是張金萍提出來:想跟李順義結婚,以後還要合葬!
我第一反應和師父、館長一樣,跟誰合葬我們沒權利管,但在殯儀館裡結婚?
這不是胡鬧嘛!
我們一致不同意。可我琢磨了一下,心裡還是有點動容,總覺得沒點啥事,張金萍不會提這個要求。
於是我想主動找她談談,我更想知道她心中這個故事的另外一面。
當年張金萍收到父親偽造的分手信,賭氣也回了一封給李順義,但她難過了很長時間。
白天幹活時心不在焉,幾次差點出事,晚上就自己偷偷哭,眼睛都腫了。
當媽的心疼,想跟女兒說實話,結果被丈夫攔下,認為長痛不如短痛,女兒哭幾天鬧幾天就好了。
1984年年底,家裡給張金萍介紹了一個在南方包工程的男人,對方手裡有點小錢,還有輛小汽車,這條件李順義根本比不上。
第二年臘月,兩個人訂了婚,但張金萍心裡還放不下李順義。那些信件、照片、裙子之類的紀念品,她都沒扔,鎖在了一個箱子裡,以為這樣就可以把感情封存起來。這隻箱子張金萍隨身帶了35年。
這隻箱子張金萍隨身帶了35年
可就在結婚前,未婚夫在工地出了意外,被砸死了。再加上這時張金萍父親的身體也出了問題,周邊的流言蜚語多了起來,說張金萍「克夫」,克跑了李順義、剋死了未婚夫,還把父親氣出了毛病,「挨著張金萍的男人都沒有好下場。 」
1985年,張金萍想去找李順義,但怕家人再次阻攔,想著索性等父親去世後,她再去。當然她也不知道,此時,李順義已經準備結婚了。
等到1989年秋天,張金萍還是嫁人了。對方是一個離異的五金店小老闆,嫁過去的日子平淡,就像白開水一樣沒滋沒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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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剛嫁過去時,有一天張金萍又翻出來信和照片,想起李順義,忍不住掉眼淚。被提前回家的丈夫看見,對方火氣上來就扔掉了那些信。
事後理智下來,丈夫覺得自己太衝動,給張金萍道歉,還幫她找回一部分信。這之後,張金萍慢慢開始接受這個男人,好好過起了日子。
1992年,四十歲的張金萍因為宮外孕,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
張金萍對我說,那段時間她總哭,哭自己沒出世的孩子,也哭當初是不是應該堅定一點跟著李順義去東北,也許他們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可惜,人生沒有如果。
張金萍也是苦命,和丈夫好不容易拉近距離,恬靜安穩的日子沒過幾年,丈夫在2002年突發腦溢血去世了。
就在這前後腳,父親也去世了,母親看她太苦了,就把當年偽造分手信的事情告訴了女兒。
張金萍懵了,一時間不知道說啥。那時她已經49歲了,她想李順義肯定已經兒孫滿堂了吧。
2005年,張金萍母親也去世了。
最親的人一一離去,心裡還有結的張金萍,獨自去了東北,抱著一絲念想,想要找到李順義。
人生地不熟,信上的地址根本無從找起,第二天,張金萍默默回了山東。
等再次聽到李順義的消息,已經是陰陽兩隔。原本平靜的心,又起了浪潮。
李順義和張金萍的感情糾葛了將近40年,直到人生最後階段,心裡還沒放下彼此。
殯儀館是每個人人生的最後一站,到這裡來了,就什麼都結束了。
我找到館長,想說服他:「我們不就是以服務好每一位逝者,讓每一位逝者家屬滿意為宗旨的嗎?如果逝者有什麼心愿,我們能幫忙解決的就一定要解決吧。」
怕他不同意,我就差說:「總不能讓李順義活過來,結完婚再死吧?」我雖然愛開玩笑,但這個時候還是把這句話咽了回去。
館長被我說動了,但叮囑我別弄得動靜太大,不然不好交代。
我看了一下黃曆,剛好第二天適合婚喪嫁娶,就把日子定了。
前一晚,我去找師父講了來龍去脈,然後讓她和我一起做兩朵結婚的花,「來紅的。」
「你瘋了?我才不幫你做。」她向來嘴上可那啥了,但身體特別誠實。
我們找來白色宣紙,用鐵絲固定,再穿上別針,一層層剪出來兩朵白花。之後,還給李順義額外疊了一些金元寶,算作我和師父的「隨禮」。
接下來,就是找司儀,我找了一位主持過婚禮的,他聽我說的時候一臉懵,沒主持過這樣的呀,男方不可能起來回答,那誓詞該怎麼念呢?
我絞盡腦汁在那想,想得頭都要爆炸了。
第二天一早八點,張金萍來了,我沒想到她會穿旗袍。她自己改了一件銀色的旗袍,上面繡著星星點點的合歡花,穿著很好看。
那一刻我有一種錯覺,恍惚間時間好像回到了四十年前,家裡同意了這門親事,這對戀人終於可以結婚了。
當時師父去幹活了,參加婚禮的只有我、司儀、張金萍三個站著的,還有一個躺著的。
李順義的兒子兒媳在院裡站著,不想管這事,只等著火化完把養父養母合葬。
我們沒放哀樂,怕動靜太大,聽不清司儀說什麼,而且哀樂太沉重了。當然更不能放婚禮進行曲,不然別的家屬聽到了,會想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婚禮開始了,司儀問:「張金萍,你是否願意嫁給李順義?無論生不能同寢、死不能同穴?」
「願意。」
「你自己選擇了這種婚姻,往後餘生,你都將帶著對李順義的愛慕之情度過,直至死亡,能否做到?」
「能。」
隨後,張金萍拿出一枚和李順義遺物里一模一樣的戒指,給李順義戴在手上。她上前輕吻了李順義的臉頰,拉著他的手哭了很久。
我當時覺得那些遺憾、愧疚的情緒可能都沒有了,他們之間剩下的就是深深的羈絆。
看著張金萍哭,我們不忍心上前打擾她,只希望她能把那些情緒發泄出來。
之後要告別遺體,需要摘下李順義的戒指。因為他的手指已經僵硬,戴的時候就很費勁,摘下時,更是差點把皮刮掉,我趕緊上前幫了他一把。
火化完畢,李順義的骨灰被養子拿走了,和原配妻子葬在了一起。
戒指的事我後來了解到,當年由於李順義母親癱瘓,那對銀鐲子用不上,就被李順義偷出來,打了一對戒指和耳環。
張金萍戴了一輩子沒摘下來。
李順義曾經告訴張金萍,總有一天會把戒指給她換成金的,我想這也是李順義去世前想要兌現的那個承諾吧。
聽養子說,母親有一年也鬧著讓李順義買金戒指,但父親沒答應。他當時不理解,覺得一個金戒指以李順義的工資還是買的起的,現在知道原因了。
婚禮後,我問張金萍,後悔自己做的這種選擇嗎?
她說,從1977年到2017年,整整四十年,雖然最後是以這種方式,「但畢竟還是嫁給他了,我不後悔!」
而沒能和李順義合葬,對張金萍來說,遺憾肯定是有的。但李順義有結髮妻子,他再不喜歡,也是20年的夫妻,總得有個先來後到。
我問張金萍之後什麼打算,她可以選擇回山東。可她反問我:「還回去幹嘛?」
她沒有親人,沒有孩子,最愛的人最終也沒等到,糾纏了一輩子。
我覺得她太堅強了,要是換作我,可能就拉倒了,因為活著太孤獨了。年輕時候的孤獨,還有排解的地方。可老了之後,就剩寂寞和懷念了。
「等了他一輩子,結婚了就是他的人了。」張金萍變賣了山東的房產,然後我幫著她在東北這邊找了一處房子,她買下來之後就自己獨自居住。
我那時候總去看望她,後來因為懷孕生子,就去的少了,但還是保證每個月去看她一次。
到了2019年,張金萍得了喉癌,身體不好,我給她聯繫了養老院。住進去之後,她逐漸不願意接觸人,自己成天拿著兩張照片,坐在院裡曬太陽,不知道在想什麼。
直到2020年10月,張金萍在睡夢中離開,去了李順義那邊。
我一直在想,張金萍這輩子到底是被誰耽誤了?是她父親,還是她愛了一輩子的李順義?
心上人和枕邊人誰更幸福我不知道,也許心上人羨慕枕邊人,因為她愛的人可以天天陪著枕邊人;也許枕邊人也痛恨心上人,恨她愛的人一輩子心裡裝著別人,跟她卻是同床異夢。
無論具體如何,都無法否認李順義與張金萍對對方的珍愛。就像我們每個人無法否認自己一輩子中最動心的那一刻一樣。
但是——生活總是出現但是——面對你最真愛的人或物或機會,總有太多理由給你岔路甚至歧路。
那時的李順義與張金萍本就可以拿出真愛的勇氣去選擇,特別是李順義,他沒有,只有一輩子遺憾。也許我們要求太苛刻了,應該更多理解老人、理解逝者甚至理解當年那個確實嚴格管束難以自由流動的時代,但相對一輩子與真愛而言,苛刻並不過分。
如果真愛,就應該拿出選擇的勇氣,並全力承擔,不留遺憾,不論後果。因為選擇一個人、一種生活本就是愛與自由的核心要義。
李順義與張金萍有他們那個年代的各種考量——房子、職位、待遇、出身——這些在今天這個年代依然是真愛的試金石,或者絆腳石。
就像太多人夢想有一天財務自由,就可以實現真正的理想了,說的極端點,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可能到死都是個夢。
李順義很善良,但擁有太多猶豫,從人生的角度,我更欣賞張金萍奶奶。她擁有更多勇氣。面對李順義的貧窮和死亡,她都做出了一樣的選擇。
我想李順義在天國也會同意這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