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爸是省三甲醫院的骨科專家，我們老家很多人都得過他的恩惠。每次他回家都眾星捧月，唯獨一個人例外，就是晴表姐。
爺爺奶奶生了六個孩子，兩男四女，我爸是最小的一個。
所以我的表兄弟姐妹一大堆，每逢寒暑假的時候，表兄弟姐妹們喜歡成群結隊來我家小住，美其名曰見世面。
短短十幾天天，我們家吃掉的大米蔬菜水果肉蛋等，是我們一家三口小半年的量。
這些表兄弟姐妹參加工作後，也喜歡帶上禮物來看望我爸。工作上的煩惱，生活中的困惑，他們都喜歡跟我爸說，甚至找了對象，也希望我爸給掌掌眼。
這麼多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唯有晴表姐從來沒有來過我家。
我爸對她也冷淡得不像話，就算在爺爺家偶爾遇上了，也不會跟她說一句話。
02
要說，晴表姐還真是一個怪異的性子，她不僅跟我們這些表姐妹們處不來，跟她親媽親爸也不對付。
晴表姐是我姑姑的第二個孩子，她上面有一個姐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
就像很多人說的那樣，姑姑偏大的，慣小的，中間夾著一個受氣的。
從小到大，姑姑和姑父對她鮮有好臉色。
比如，過年的時候，姐姐和弟弟都有新衣服穿，有壓歲錢，就她沒有。
姐姐和弟弟可以肆無忌憚地嗑瓜子吃糕點，還可以跟著大人們去走親戚，就她不行。
很多孩子，遇到這樣的不公平待遇，會哭會鬧，會反抗。可是晴表姐不會，她永遠板著臉，一副誰欠她八百塊錢的樣子，不哭也不鬧，杵在那裡默默承受不公平的待遇。
有一次，姐姐偷了家裡的錢買了漂亮的花頭繩，被發現了，她就誣陷是晴表姐偷的。
姑姑的雞毛撣子劈頭蓋臉地抽向晴表姐，她一聲不吭，不哭也不跑，任姑姑抽。姑姑抽累了，她迎上姑姑的目光，說有本事就把我打死，我就不信誰偷的，你心裡沒數。
姑姑挫敗地垂下了手，心虛地罵了幾句草草了事。因為她在年僅十歲的女兒眼中，看到了狠戾和倔強，與記憶中那個似曾相識的眼神相比，唯獨沒有絕望。
03
晴表姐唯一的一次反抗，是初三畢業那年。
其實，姑姑本來沒打算供她讀初中的，勉強上到小學畢業，就想打發她出去掙錢。
但是呢，晴表姐以全鄉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鎮上的中學，校長和老師親自家訪遊說，姑姑儘管不情願，也只能繼續供她讀書了。
晴表姐知道姑姑不願意供她讀書，就儘量不吃一口閒飯，打豬草，洗衣做飯，上山下地，家裡地里的活她都搶著干。
就這樣磕磕碰碰，晴表姐迎來了她的畢業季。
她成績很好，老師對她寄予厚望，希望她考高中，上大學。姑姑卻希望讓她考中專，學護理，早早出來掙錢。還給她畫了個大餅，說等她畢業了，就讓我爸給她安排一個好工作。
誰知本來差不多鬆口的晴表姐，聽到我爸的名字，突然間渾身顫抖。她瞪著眼睛狠狠地說，她的學費不勞煩姑姑操心，她也不稀罕我爸幫她安排工作，就算餓死她也不會求到我爸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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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晴表姐一意孤行，以全縣第十二名的成績考上了縣城重點高中，然後收拾了兩件隨身換洗的衣服出門打工掙學費了。
從此，她自給自足，再也沒有找姑姑要過一分錢，也沒有回過那個家。她平時住校，寒暑假打工，過得很辛苦，也很充實。
彼時我爸還在我們縣城醫院任職，我們家離她學校不到五分鐘的路程，但是她從來沒有來過我家。
我媽收拾了一些我穿過的衣服和吃的，讓我給她送過去，她也沒有收。
再後來，晴表姐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一所大學的免費師範生，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似乎從來沒有過這樣一個人似的。
04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轉眼間20多年過去了，我們兄弟姊妹中最小的那個也已經成家立業，我爸也成了省城醫院有名的專家。
2022年9月26日，迎來了爺爺的90大壽。
壽宴是在村口的廣場辦的，我爸請了婚慶公司，搭了台子和拱門，陣勢很大，也很熱鬧。
我爸的朋友和同事，我媽的親戚，還有我們兄弟姐妹各自的人際關係都來捧場，小轎車停滿了村子裡的各個角落。
爺爺穿著大紅的唐裝，接受著所有人的祝福，連皺紋里都是笑。
主持人煽情地回顧了爺爺一生的豐功偉績，說他是個德高望重的老人，我們一眾子孫呼啦啦跪倒給爺爺磕了頭，把壽宴推向高潮。
正當我們準備入席開飯時，只見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子，拎著一個生日蛋糕，信步穿過人群，直接來到了我爸跟前。
她穿著一件舊款的風衣，臉上掩不住的滄桑與憔悴。
是晴表姐！
她把蛋糕放到我爸跟前，就在外圍隨便找了個座位坐下，胡亂吃了幾口菜，一如少女時那樣低眉順眼，儘量讓自己處於小透明的狀態。
直到晚上，賓客盡散，她徑直走到我爸跟前，不帶任何感情地叫了聲爸。
我爸手微微一抖，臉色僵了幾僵，我媽的臉也沉得能滴出水來！
空氣似乎停止了流動，氣壓低得讓人窒息。姑姑醞釀了一下，嚎了一嗓子就去扯她的胳膊：我的傻姑娘，這麼多年你去哪了？怎麼連媽都不認識了，那是你小舅舅。
晴表姐一胳膊甩開姑姑的手，仍然不帶任何感情但清晰無比地叫了聲：爸！
我爸眼眶紅了，臉上的肌肉都在顫抖，許久，他才艱難地應了一聲：哎！
晴表姐突然撲通一聲跪在我爸跟前，說：爸，求求你救救我媽！
從小我就發誓，不會要你一分錢，哪怕最窮的時候，一包方便麵分三次泡，我也沒有接受過你一分錢。可是我實在沒辦法了，我媽快要死了，我沒錢給她治病了！
晴表姐的哭訴，就像晴天霹靂，把我爸的過往血淋淋地撕開了。那些隱藏在記憶深處的過往，那些良心不安的回憶，全被翻到了太陽底下。
05
原來，在我媽之前，我爸有過一門娃娃親。
那女人跟他青梅竹馬，兩個人從小一起幹活，一起上學，就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安和田潤葉。
前面說過，我爸是爺爺奶奶最小的孩子，等他上初中的時候，爺爺奶奶已經年邁，掙不來他的學費了。
而幾個年長的哥哥姐姐也已經成家立業，都有自己的孩子要養，沒有人願意伸出援助之手供他上學。
眼看著我爸就要退學了，那個女人，他從小訂下娃娃親的妻子，不顧家人的反對，義無反顧地隻身來到了他家。
我爸感激涕零，爺爺也張羅著給他們辦了簡單的婚禮。
從此，他的妻子在家侍弄莊稼，伺候老人，供他求學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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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我爸是在晴表姐兩歲的時候，考上了醫學校。
臨行前，我爸握著妻子的手，動情地說，等他畢業了，就把她們娘兒倆接到城裡享福去。
只是，我爸食言了。
英俊帥氣的他，一開學就受到了城裡姑娘——我媽的青睞。
我外公是縣城醫院的副院長，我媽是青春靚麗的城裡姑娘，還是跟他比肩而立的學霸，我爸心裡的天平開始慢慢傾斜。
終於，他昧了良心，跟妻子提出了離婚。
其實，說是離婚，跟趕走她沒任何區別，因為那個年代，他們沒有領結婚證。
那個女人的娘家來鬧過幾回，最終無可奈何地接回了她。
後來，她娘家哥哥收了一筆彩禮，很快把她嫁給了一個大她20歲的老光棍。
老光棍容不下孩子，所以晴表姐又被退回了爺爺奶奶家。
爺爺奶奶跟姑姑合計了一番，終於在我媽進門之前，給拖油瓶一個合理的去處，就說是我姑姑的女兒。
06
她們母女就這樣被處理掉了，就像從來不曾在我爸的生命中出現過一樣。
但是，她們低估了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愛，也低估了一個孩子對傷害她們母女的人的恨。
晴表姐的親媽心高氣傲，她第一個男人是十里八鄉第一個大學生，風流倜儻玉樹臨風，跟她後來嫁的老光棍直接是雲泥之別，她怎麼甘心？
她嘆命運不公，王寶釧挖了十八年野菜，好歹還做了18天的皇后，可是她呢？辛辛苦苦五年多，連一顆雞蛋都捨不得吃，都攢起來賣錢供丈夫讀書，憑什麼在丈夫功成名就時被一腳踢開？連她拚命生下的孩子也被搶走了？
所以，她拚命反抗著不與老光棍同房，求老光棍放她走，還隔三差五地就跑了，跑到姑姑家村裡偷偷看孩子。
可是，沒有人同情她，她的掙扎和反抗，換來一次又一次的毒打。最後她精神失常了，變成了一個人人喊打的瘋子。老光棍就把她趕出去了，任憑她自生自滅。
再說晴表姐，雖然事發那年她才五歲，卻在一夜之間忽然長大。她明白了自己突然之間被迫離開親媽，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這些都是源於她父親的忘恩負義，因此她對我爸充滿了敵對和仇視。
姑姑姑父並沒有善待她，放任姐姐和弟弟欺負她。
晴表姐像頑強的野草艱難成長，隨著一起膨脹的，還有對她親媽的思念和對我爸的仇恨。她無數次暗暗發誓，一定要善待媽媽，讓親媽過上好日子。假以時日，一定要衣錦還鄉，讓我爸他們後悔。
07
晴表姐上大學的時候，是帶著瘋了的媽媽一起走的。
我們上學那會兒，街上有個女瘋子，人稱瘋萍兒。她經常疊穿著撿來的破破爛爛的衣服，蓬頭垢面地對著帥氣的男人傻笑，發起瘋來就會撿起地上的石頭，砸向那些男人。
只是，她對小女孩都很和藹，經常舉著髒兮兮的手追著小女孩，給人家送糖吃。
那個女人，就是晴表姐的親媽！
自從晴表姐考上大學，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瘋女人。有人說她被一個男人撿去生孩子了，也有人說她被汽車撞死了。可是，誰都沒有想到，她被上大學的女兒帶走了。
晴表姐還在娓娓道來，如訴如泣。她說，她在大學附近租了一間民房，一邊上學一邊打工養活媽媽，好在免費師範生不僅免學費，還有生活補助。她同時幹著三份家教，還在學校食堂里幫忙打飯，掙的錢略有結餘，她就開始帶著媽媽到處去看病。
在晴表姐的不懈努力下，媽媽的瘋病漸漸好轉了，發瘋的次數慢慢減少了，還能幫晴表姐洗洗衣服乾乾家務。
畢業後，為了利於媽媽養病，晴表姐放棄了到重點高中任教的機會。而是參加了省里的支教計劃，帶著媽媽，到一個山清水秀的農村，做了一名山村女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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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08
晴表姐甘願放下仇恨，放下執念，只想帶著媽媽好好度過下半生。
誰知，老天並沒有放過她們。
2021年冬天，晴表姐的媽開始持續地劇烈咳嗽。
起初她以為只是因為降溫引起的感冒，再加上臨近期末考試，就給母親拿了一些感冒藥回家。
可是，令人沒有想到的是，母親的咳嗽絲毫不見好，甚至出現了咳血的症狀。
晴表姐慌了，趕緊帶母親去醫院檢查，結果，命運並沒有放過這對苦命的母女，她的母親，得了肺癌。
也是，年輕的時候流離失所，在垃圾堆里撿東西吃，不得病才不正常呢。
晴表姐的丈夫，也是一名鄉村教師，兩口子本來就沒什麼錢，他也不想把所有的家底都拿出來，救那個瘋瘋癲癲的丈母娘。
何況，還不一定救得活。
晴表姐就離婚了，她辭了工作，自己一個人帶著母親到處去看病。
為了給母親看病，她做過護工，撿過垃圾，送過外賣，吃過人間所有的苦，看過人間最冷的冷眼。
但是，她掙的錢，與母親的治療費相差甚遠。
走投無路之後，她不得不向她名義上的舅舅、實際上的父親求援。
她冷靜地提出，希望我爸給她20萬，就算救不活她的母親，她也可以用這些錢，帶她四處去走走，讓她享享福。
從此以後，她們和我爸一刀兩斷，再無瓜葛。
當然，如果我爸不願意，她也會拿起法律的武器，起訴我爸遺棄以及重婚罪。
雖然過了追訴期，可能奈何我爸不了。但是，我爸攢了半輩子的好名聲，可能就沒了。
09
晴表姐冷靜得就像講述別人的故事，我爸也一言不發，就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
最終，我爸艱難地開口了，跟她說了一句遲到二十多年的對不起。然後他從兜里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她，說那是他攢了幾十年的私房錢，一直想補償給她們母女，密碼是她的生日。
看到我爸承認了她的身份，並且拿出錢來，我媽再也不能保持著她的涵養了。
她像個潑婦那樣，一把搶過晴表姐手中的銀行卡，呼天搶地地哭起來，罵我爸是個大騙子，有了孽/種還來招惹她，罵晴表姐怎麼不去死，都幾十年了還跑出來破壞她的家庭……
晴表姐一把搶回了銀行卡，冷冷地說：你說你不知道他有老婆孩子，誰信呢？你知三當三，你毀了我媽的一生，你良心何安？
說完，晴表姐悠悠地轉身，連夜離開了這個從來沒有給過她溫暖的老家，把一片狼藉的爛攤子留給我們。
第二天，我爸溺死在了村口的池塘里，那個他跟她一起捉過魚洗過衣服的池塘，一起約會過的池塘。
我媽對外稱，我爸喝多了酒，不小心失足掉進了池塘，可是我知道，他是以死謝罪。
因為我爸的一本舊書里，夾著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是年輕時候的我爸和晴表姐母女。
那時候，她們的笑容是那麼燦爛，那麼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