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該怎麼說我媽呢？
那是一個能幹的有魄力女人，如果不是因為戀愛腦，她現在可能是造福一方的女領導，也有可能是一位精幹的女企業家。
但是現在，她只是一個有著間歇精神病的女瘋子，一個生命進入倒計時的癌症患者。
這一切，都要拜我爸所賜。
我爸媽的愛情，曾經那麼驚天動地，就像郭濤和梅婷拍的《父母愛情》那樣雋永。
我媽叫許慶蘭，出生於1968年，她3歲多的時候就跟我爸定了娃娃親。
她跟我爸是一個村的，兩個人從小不可避免地一起勞動，一起上學。
那時候沒有什麼娛樂項目，打趣他們成了人們飯後茶語打發時間的唯一樂趣。
「鄭孝軍，你媳婦來了，來把這塊紅薯給你媳婦送過去。」
「許慶蘭，你小丈夫來給你送紅薯了，讓我也咬一口看甜不甜？」
兩顆火熱的心，在鄉鄰們的打趣下越靠越近。
02
小學畢業後，我爸媽雙雙以優異的成績考到了鎮上的中學。
但是那年，姥姥因病去世，我媽一下子就成了沒媽的孩子。姥爺閒雲野鶴，屁事不管，我媽只能在哥哥嫂子手下討生活。書肯定是念不成了，好好給家裡干幾年活，換一筆彩禮嫁人就行了。
我爸讀書讀得也很艱難。他是爺爺奶奶最小的孩子，比大伯家的最大的那個孩子才大一歲。
爺爺奶奶年事已高，身體也不好，土裡刨食，勉強混個溫飽，供他念書，實在是心有餘力不足。
而幾個年長的哥哥姐姐，都躲得遠遠的，誰也不想伸出援手，拉扯一下這個最小的弟弟。
我爸初三那年，爺爺幹活的時候，摔斷了腿。奶奶一個小腳老太婆，遇事只知道哭，根本撐不起一個家。我爸只能準備退學，回家務農，手忙腳亂地伺候爺爺。
他在地里，高高地輪起鋤頭，卻軟綿綿地落在地上，只刨出一小撮土，還把手心磨得血肉模糊。
就在這時，我媽戴著紅頭巾出現了，她默默地搶過我爸手中的鋤頭，嫻熟地鋤完了那塊地。然後，她跟著我爸回到了奶奶家。
我爸燒火，我媽揉面，揉著揉著，她對我爸說：我想搬過來跟你過日子，家裡的事有我，你還是得繼續念書。
我爸激動得熱淚直流，把我媽摟在緊緊地懷裡，白色的麵粉和黑色的灶灰把他們倆抹得像兩隻小花貓。
03
我媽此舉，算是把舅舅舅媽徹底得罪了，也斷了娘家那邊的路。
姥姥去世後，我媽跟舅舅舅媽的關係本就不好。也是，我媽的夢想的翅膀被舅舅他們生生折斷了。但是，她骨子裡還是透著叛逆與倔強。
舅舅舅媽一直指望著，在我媽出嫁時狠狠敲一筆彩禮的。那時候彩禮平均三五百，舅舅舅媽硬是想要兩千。
但是隨著我媽的主動奔赴，他們一分錢也沒撈著。
舅舅放下狠話：自古高娶低嫁，你自己作踐自己，以後受欺負了別指望娘家給你撐腰。
我媽說，我就算是討飯，也不會討到娘家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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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就這樣，我媽就留在了婆家，撐起了這個家。
鎮上里村子很遠，又沒有自行車，我爸辦了住校，我媽一個人在家打理莊稼，照顧爺爺奶奶。
我爸一到周末，就飛也似地跑回家，髒活累活搶著干，好讓我媽休息一下。
為了給我爸補充營養，家裡養了兩隻雞，我媽把雞蛋都攢著，到周末了煮了讓我爸帶到學校吃。
為了給我爸掙學費，我媽還做起了販賣雞蛋的生意，一個雞蛋一毛錢收回來，一毛一賣給鎮上的食堂。
農閒的時候，她還去挖草藥，逮野兔，或者砍柳條編筐賣。
反正就是什麼來錢幹什麼。
我爸也體諒我媽的不易，他會從牙縫裡省錢給我媽買紅糖，買發卡。
我的出生，讓他們的生活更有奔頭，我爸學習更加努力了。他許諾，一定要考上中專，給我們母女幸福的生活。
04
在我兩歲那年，我爸補習了三年，終於考上了中專，成為一名准醫生。臨行那天，我媽抱著我，到鎮上，我們一家三口拍了一張全家福。
爸爸高大帥氣，媽媽扎著麻花辮，胖乎乎的我，手裡還捧著一個塑料的大桃子。
多麼幸福的時刻！
那張照片洗了兩張，一張我媽帶回家，掛在牆上的相框里，一張我爸夾在日記本里，隨身帶著。
列車即將出發，我爸跳下車，緊緊地抱著我媽，說讓我媽等著他，等他學成回來，就接我們進城過好日子。
為了這句承諾，我媽更加拚命地幹活掙錢。她整天鑽進山里，想讓那幾畝貧瘠的土地長出錢來。
她起早貪黑，養了好幾頭大肥豬，卻捨不得吃一口肉，全部用來賣錢給我爸做學費。她還跟著那些男人走村串戶去販牲口。
我媽生生把自己活成了男人的模樣，只為了給自己的男人撐死穩固的大後方。但是，她的所有付出，隨著我爸的忘恩負義付之東流。
我爸在外面上學的第二年起，就不怎麼往家裡寄信了。我媽還以為是他學習辛苦，寄錢的時候多加了幾十塊。誰知，我爸攀上了高枝。
他隱瞞了自己已婚已育的經歷，把自己包裝城一個勤奮上進的農村單身青年，與某醫院副/院/長的女兒打得火熱。
在他學成歸來的時候，用一封信輕飄飄地打發了我媽，他說自己愛上了別人，要跟我媽一別兩寬。爺爺奶奶叔叔伯伯們瞬間撕下偽裝的慈祥，把我們母女趕出家門。
因為我爸是全村唯一一個考上學的，村民們攝於淫/威，竟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替我媽說句公道話。
05
舅舅舅媽卻上門來接我媽了，因為他們已經為我媽找好了下家：一位姓劉的四十多歲的老光棍，願意花兩千塊錢的彩禮娶我媽！
我媽被娘家哥哥嫂子強行拖走後，過了幾天就被打包送到了老光棍的家裡。只是，老光棍看我是個女孩子，堅決不接受拖油瓶。於是，我就被退回了爺爺奶奶家。
我爸那邊，與新妻子的婚期已定，冷不丁多個孩子，肯定是不行的。
爺爺奶奶謀劃了一番，就把我送到了姑姑家，對外就稱我是姑姑的女兒。
姑姑家已經有了兩個孩子，表姐彩琴比我大半歲，表弟比我小兩歲。他們的敵視，姑姑姑父的不情願明晃晃地寫在臉上。
人，總是要經歷一些大事才會成長。
年僅五歲的我，在那一刻嘗盡了人間冷暖，儘量把自己縮成一個小透明。
我在姑姑家的日子並不好過。
姑父好吃懶做，家裡的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姑姑脾氣暴戾，一言不合就打人罵人。當然，她捨不得打罵自己的孩子，我就理所當然地成了那個出氣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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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小小年紀的我，很早就學會了察言觀色，學會了洗衣做飯，學會了打豬草挖草藥。
我媽的日子也不好過。我爸跟那個老光棍，是雲泥之別，她怎麼甘心委身於他？
她一次次反抗，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追回來，被狠狠地打。這一切，都是姑姑幸災樂禍地告訴我的。
我快九歲的時候，村小的校長來家訪了，跟姑姑說讓我到學校念書去，學雜費全免。
姑姑雖然不願意，卻不敢得罪校長，因為表姐表弟都在那個學校讀書，成績墊底。特別是表弟，光一年級就留了兩年。
就這樣，我以九歲高齡成了一名小學生。
校長把我叫到辦公室，偷偷塞給我幾塊錢，輕輕嘆了一口氣說，孩子，長大了對你媽好點吧！
原來，學校並沒有免我的學雜費。是我媽，求到校長那裡，讓他去家訪；也是我媽，把好不容易攢下來的錢都給了校長，替我交了學費。
06
我們母女就以這種方式，相依為命。
我在姑姑家干最髒最累的活，當所有人的出氣筒，為自己換一口飯吃。我媽在那個老光棍家忍受他的拳打腳踢。
有一次，我媽偷偷跑到姑姑家所在的村子，往我的口袋裡塞了幾塊錢，還把手伸進冰涼的河水裡，替我揉搓那些怎麼也洗不完的衣服。
那個老光棍從後面趕來，用一根鞭子劈頭蓋臉地朝我媽抽去。
那是我第一次見我媽挨打，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如果眼神可以殺人，那個老光棍都能死好幾回了。
磕磕碰碰上完小學，姑姑丟出一個鋪蓋卷，讓我到廣州去打工，掙錢供姐姐和弟弟念書。
我在門外哭了一天一夜，也求了他們一夜，我說我會好好乾活，讀完書一定會報答他們。可是他們就是不鬆口。
最終，我一轉身，又一次跑到一直幫助我的老師家裡。我是以全鎮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中學的，老師氣得顫抖，二話不說就騎著自行車帶我去了教/育/局，找了教育/局/長和中學的校長。
要說，姑姑姑父也是慫，欺軟怕硬，校長和局/長一起家訪，他們訕訕地說不出一局囫圇話來，只得滿口答應讓我讀書。
哪怕他們走後再次把火撒到我身上。
07
在我讀初三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大事。
我媽走丟了。嚴格意義上說，是被那家人趕出去了。
我媽執意不給他們家生孩子，不安心在他們家過日子，還隔三差五偷錢給我。換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毒打。終於，我媽精神失常了。
最初是喃喃自語，到後來就發展到見人傻笑，流口水，甚至當著男人的面脫褲子。那家人就把她趕出去了。
她先是在附近幾個村子轉悠，有好心的嬸嬸們偷偷給她塞點吃的，給件遮風擋羞的衣服。後來，她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我心裡那個急呀！我甚至想退學了去找她，哪怕跟她一起去討飯，流浪。
一直幫助我的老師偷偷帶我去縣城找到了她，原來我媽趴上了通往縣城的客車，現在在縣城的農貿市場一帶流浪。
老師苦口婆心地勸我：馬上就要初三畢業了，讓我靜下心來考試，只有考上學，有了工作，我才有能力帶母親去看病，讓她過上好日子。
為了能早點掙錢，我沒有考高中，而是考了中專，師範學院。
很幸運，我考上了。
老師借給我第一年的學費，其他的要我自己想辦法。
好在，學校附近就有一家食品加工廠，我磨了好久，老闆答應我放學後幹活，一個小時兩塊五。
到了周末，我還給富人家的學生洗衣服，洗被罩，換取微薄的收入，養活我和我媽。
是的，考上中專後，我租賃了一間小小的民房，把我媽帶在了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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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雖然她會發瘋，會打人罵人，會在垃圾堆里撿東西吃，會一聲不吭地走丟，會給我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但是，跟她在一起，我就是有媽的孩子了。
不發瘋的時候，我媽會幫我洗衣服，會撿垃圾賣錢，然後給我買個烤紅薯。
那是媽媽的味道！
08
中專畢業後，由於成績優異，城裡的學校向我拋出了橄欖枝。
考慮到我媽養病的問題，我果斷拒絕了，申請到一個山清水秀的農村學校任教。
在那裡，我媽的病得到了控制，如果按時吃藥的話，幾乎不怎麼發瘋了。
學校給了我兩間教師宿舍，被我媽收拾得漂漂亮亮的，還在房前屋後種上了火紅火紅的迎春花。每天放學後，我帶著我媽在鄉間小路上散步，看雲捲雲舒，感受春夏秋冬。
就當我快要放下仇恨，放下過往的時候，我媽，這個苦了一輩子的女人，竟然得了癌症，還是晚期。
我還沒去過海南呢！你爸說，等他畢業了，就帶我到海南看海去！半睡半醒的時候，我媽喃喃地說，不知道是跟我說，還是跟記憶中的我爸說。
我不能讓她帶著遺憾走！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詛咒我爸他們，憋著一口氣等著他們遭報應！
可是，世上哪來那麼多的惡有惡報！我爸，竟然一路升為某三甲醫院的專家醫師，翻臉無情的爺爺，竟然活到了九十多歲仍然無病無災！
憑什麼？
我咽不下這口氣，在我爸升職的關鍵期，我在網上實名舉報了他拋妻棄女的光輝歷程，並要求跟他做親子鑑定。網上的輿論一邊倒，都在唾棄他。
我爸兜兜轉轉聯繫上我，氣急敗壞地問我到底想怎麼樣？
我提出，讓他陪我媽去海南，了卻我媽的心愿。我爸沒同意，所以我在我爺爺90大壽那天回去，當中拆穿了他的真面目。
沒想到我爸說，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忍受著良心的煎熬，掩耳盜鈴地屏蔽掉我們母女的一切消息。
但是，他知道該來的總有一天會來的。從結婚那天起，他就在攢私房錢，萬一有一天我跟我媽需要呢？
所以，他給了我一張銀行卡，裡面是30萬。
也好，我們徹底兩清了！這些錢足夠我帶我媽去看大海了！
而我爸也許是忍受不了壓力，也許是覺得愧對我們母女，也許是他老婆鬧得太難堪，他在我爺爺90大壽第二天，溺死在了村口的池塘里。有人說他是喝多了酒，跌下去的。可我覺得，他大概是愧疚太深吧。
知道我爸去世，我心裡五味雜陳，真是應了那句，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我媽剩下的日子，我帶她從海南一路向北，直至西藏，在那個聖潔的地方，她永遠地閉上了眼睛，結束了她顛沛流離的一生！
媽！來世我們還做母女！
媽！來世不要戀愛腦，不要在最好的年華里，投資一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