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沒離婚,就開始找野男人

2022-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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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見過凌晨三點的醫院嗎?它是由大片的呼吸聲組成的,呼吸聲交織在黑暗裡,就仿佛一盞盞亮起的燈。

有些燈亮亮的,於是家屬們已經發出鼾聲。

而我陷在黑暗裡無法入睡,於是只好輕手輕腳離開陪護床,去看我的母親,她黃黃的臉凹下一大塊,眼睛則眯出一條縫,就像老天爺為我們母子倆划下的永遠不能跨越的天塹。

母親已經住了很多時日了,她的呼吸變得孱弱,這使我必須俯下身,仔細觀察她的呼吸罩。

她眉頭藏著一顆圓痣,因為近來眉毛掉了很多,於是顯露出來,突然間,母親的喉嚨響起來,發出了類似壓水機的咕嚕聲,我立馬警覺起來,但緊接著她又沉睡,呼吸罩里的白霧一進一退。

我放下心來,於是慢慢地將一口氣分成幾次吐完,接著我重新躺回陪護床上,很快陷入了昏睡。

我向來不做夢,那天卻夢到了我第一次見到母親的場景。

她跟別人的母親不一樣,那時候母親們的頭髮都是短的、半長的,或者是辮子,只有我的母親披著長發,一雙眼睛很窄,就像動畫片里的反派。

她上下打量著十二歲的我,就好像在審視我,但她的目光又不全放在我身上,她看向帶我來的警察,語調急吼吼的問,「他爹死了?」

聽到這話,我簡直心如刀絞,我的父親,那個和氣的好人因為踏空了石頭,從山崖上摔了下去,我見到他時,他的腦袋出現了一個大窟窿,被擦掉血污的臉上凝固著痛苦的神情,而在他隨身的背包里,我看到了一把山棗,那是我鮮有的零食,而父親就是為了那棗死掉了。

「好,我領他走。」在跟警察的一番爭執後,母親說。

我能看出她的不情願,因為我更加不情願,這個狠心的女人在我出生後不久就拋棄了我跟我的父親,捲走了家裡所有的錢。

「她不是個安分的女人!」父親常常在各種節日對我抱怨道。

「你當初就不應該要她,一個壞心思的爛貨。」每每提到母親,行將就木的奶奶就活了過來,在她嘴裡,母親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應該拉去打靶槍斃。

在奶奶的描述里,我對母親的怨恨與日俱增,最後竟然沒有一絲溫情了,而今天看到她,我就更加確信了奶奶的說法。

她走在前面,步伐矯健,輕鬆地穿過那些自行車和攤販之間,將我遠遠地拋下。

我隻身跟在她後面,笨拙地打量著這座城市。

此時已近黃昏,紅綠燈亮起,車輛都停下來,紅彤彤的燈光映進我眼睛裡,她突然轉頭,像個凶神似的沖我嚷,「跟緊點!」

她的嗓門很大,以至於很多人都轉頭瞥了我一眼,我只要回想起那些眼神,就覺得我少年的尊嚴被打碎了一次。

我跟她七拐八拐來到了一條長鬍同,她租住在這裡,是跟人合租,只占了一個大開間,非常簡陋,由於緊鄰廚房,整個屋子裡瀰漫著一股陳年的油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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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你就睡那。」她的手一指,我便看向牆壁,那裡有一條看不出顏色的長沙發,堆疊著亂七八糟的雜物。

說著她便利索地去收拾東西,然後嘟囔道,「我真是遭了難了,真是命苦,命苦。」

她見我不動,便立刻拔高了聲音,「你是什麼大少爺啊,就等人伺候著,趕緊掃地,幹活!」

那語氣就好像我不是她的兒子,而是討債鬼,但我實在沒有反抗的能力,因為她是法律給我的監護人。

儘管我打心眼裡恨她,不過我的肚子實在是沒骨氣得很,它咕嚕一響,使我的臉立刻火辣辣地燙起來。

可她卻充耳不聞,直到徹底收拾完了房間,她才走向廚房,端出了兩碗清湯寡水的麵條。

那麵條上浮著幾粒油花,和幾大塊蔥,我心裡不禁更想念起父親,父親知道我受不了蔥味,於是連菜地里都不種蔥。

「趕緊吃,明天要去學校,你明天好好表現,人家學校要是不收你,你就只能去撿破爛了。」

她一筷子敲在我的腦門上,疼得要命,這下使我當時就決定,我不會再叫她一聲媽,只叫她於翠蓮。

於翠蓮第二天把我領到學校,我在校長室站了很久,其中校長坐在寬大的辦公椅上接了六個電話,而於翠蓮始終弓著腰,一副謙卑的模樣。

「張校長,我這個孩子命苦,從小是跟他爸一塊住,這不是他爸死了,是我來了。」

「噢,你跟他父親離婚了?」校長吸了一口煙,問道。

「嗯,離了。」於翠蓮的臉上被謙卑填滿了,看不出一絲撒謊的痕跡,但我知道她在騙人,因為我的父親常常在夜裡看他倆的結婚證。

我不想再聽她說話,於是側過頭,專心去看牆壁上的一幅字,那字用金框封著,很尊貴的樣子。

「建新同學,看什麼呢?」校長注意到我走神,似乎有些不悅。

於翠蓮偷偷掐了我一下,使我不得不回答這個問題,「我,我看字呢。」

「好看嗎?」校長掐滅了香菸,饒有興趣地問我,我聞著溫和的菸草味,福至心靈似地說,「好看,真漂亮。」

張校長笑了,我知道,這一定是父親在保佑我,果不其然,他又跟於翠蓮說了一陣話後,大手一揮,把我安排進了初二三班。

我跟著於翠蓮從學校里出來,她並沒有走,而是站在門口張望,大約三四分鐘後,一個方臉孔的男人推著自行車走過來。

「怎麼樣?辦好了嗎?」男人用手帕替於翠蓮擦了擦汗,他們之間就像連在一起的雕塑,一點都不覺得手酸。

「叫人,叫張叔叔。」於翠蓮把我扯到男人跟前,那男人比我高多了,他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用很親近的口吻說,「小新想吃什麼?喜歡變形金剛嗎?」

我只覺得汗毛倒豎,我想起父親曾說母親是為了野男人才跑的,我想,這就是那個拆散我家的野男人吧,因此我更加沒有好臉色,只用眼睛斜他。

男人有些尷尬地笑了幾聲,他重新把視線放回於翠蓮身上,抖了抖車把上的紅色塑料袋,「今晚上給你做魚吃。」

於翠蓮笑了,他們兩個人並排走在前面,就好像一家人,而我則像個棄兒,顯得格格不入。

一回家,男人就熟門熟路的拿出一個有些掉色的紅盆子,他將幾條鯽魚放在裡面,大刀闊斧的開始收拾,而於翠蓮也不說話,默契地為他遞上剪刀或者是垃圾袋。

他們就像我在畫上看過的,兩隻親密無間的鴛鴦,這使我愈發想起了父親,他也會下河捉魚,他也會拾掇魚。

同樣是魚,到底有什麼不一樣呢?

我聽見胸膛如同擂鼓似的,最終我還是問出口說,「都是魚,他跟我爸有什麼不一樣的?」

男人錯愕地看著我,而於翠蓮則皺著眉頭,我猜想她一定在想怎麼把我送到孤兒院,因為我昨天偷聽到她跟別人談話,言談間,孤兒院這個名詞若隱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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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氣氛一時僵住,男人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閉上了嘴巴,他識趣地走出去,於翠蓮才終於發話,「你說什麼呢?」

「我說什麼?」於翠蓮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我知道她一定是要把我送去孤兒院了,我決定不再委婉,要像一個大人一樣說話,「你拋棄我和我爸,就是為了和這個男的過日子是吧,他有什麼好的?沒我爸好看,也沒我爸聰明,你真是個蠢女人!」

「你給你媽道歉!」男人快步走進來,他的臉色鐵青,就好像我戳中了什麼痛處一樣,因此我變本加厲地把奶奶說過的話又學了一遍,「你就是嫌貧愛富,死了得下十八層地獄!」

我看著於翠蓮泛白的臉,一股報復的快感湧上心頭,只是我沒機會再多說什麼,男人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巴。

他手指上的魚腥味讓我作嘔,我狠狠咬了他一口,趁機奔逃進無邊的夜色中,後來我曾感慨,我們母子倆的命運如此相同,都是在夜晚逃走,也都沒有成功。

我聽見於翠蓮在我身後大喊,「有本事你就別回來!」

陌生的城市使我昏頭轉向,我跌跌撞撞地走在馬路上,自行車、摩托車都從我身邊經過,不過我沒有停下腳步,因為我知道,這些匆匆歸家的人裡面不會再有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是那麼好的一個人,他會在夏天熬夜為我驅趕蚊蟲,會在冬天攢幾年棉花請五嬸給我做棉衣,特別是他每次趕集回家,都會為我帶上一根麻糖,奶奶每次看見都會說浪費錢,但父親並不聽她的,最多就是叮囑我,躲著奶奶吃。

我走得雙腿打顫,直到看到一張木頭椅子,才坐下來,這是一個我沒有接觸過的世界,這裡有花有草,也有乞丐跟小偷。

我剛坐下沒有一會,一個乞丐就走了過來,他死死地盯著我,等我心裡發毛了他才說,「這是我的地盤,你不能睡。」

乞丐一張嘴,露出黑乎乎的牙齒,我嚇得跳起來,遠遠地走開,我不喜歡這座城市,也不喜歡於翠蓮。

那天晚上,我是蹲在一隻垃圾桶旁邊被男人找到的,他大概一直在跑,整張臉都紅得厲害。

在看到我的那刻,他鬆了一口氣,用斷斷續續的話責備我,「你怎麼跑了?讓你媽多擔心。」

提到於翠蓮,我便不去看他,男人倒是很好脾氣,他拍拍我的腦袋說,「你媽人很好的,你不要跟她鬧彆扭,上來,張叔叔背你。」

我猛地想起父親那張悲苦的臉,於是轉過身,跳上了男人的背。

男人大概覺得降服了我,於是露出了一個笑容,然後緊接著,他的笑容就變得害羞起來,因為我問他,「張叔叔,你們要結婚嗎?」

男人點了點頭,他很用力,我在他背上都感覺到了,風一陣一陣的吹拂著我,我舒服的嘆了口氣,然後坦誠地告訴他,「結婚得先離婚吧,我媽沒離婚噢,你們這是犯法。」

我能感覺到男人一下子僵住了,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將我放在門口,就離開了。

隔天男人又再次來到我們家,這次他什麼都沒有帶,只是跟於翠蓮大吵了一架,我被打發出去玩,他們吵架我只趕得上結局。

男人說分手吧,於翠蓮說好。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得到了勝利。

跟男人分手後的於翠蓮並沒有什麼變化,她沒有懲罰我,也沒有罵我,好似我沒有做錯什麼,她照舊做飯上班,並且趕在第二周將我送到了學校。

這裡的學校跟我們村裡的很不一樣,每一科都有相應的老師,不像我們那裡,一個老師又教地理又教英語,其中我最喜歡的要屬作文課,老師說我的用詞都很聰明,這話給了處處受挫的我一點信心,最起碼我不會像在其他課上一樣弓腰駝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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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儘管如此,滿分作文也不能拉起我那張處處是紅叉的成績單,第一次入學的大考,我排在倒數幾名,於翠蓮看著我的成績單,狠狠地拍在桌子上,「果然是隨根,你跟那爸一樣,笨得要命!」

「不許說我爸!」我盯著於翠蓮,她那張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但她隨即反擊我,「你看看這二分,我臉都叫你丟光了!」

「大晚上的,別罵孩子了,影響我們睡覺。」隔壁的女人敲了敲我們那張單薄的門板,我僵在原地,生怕又看到一張輕蔑的臉孔。

但於翠蓮仿佛不知羞恥地頂了回去,「我教訓我兒子,關你屁事,又那閒工夫,管好你老頭的眼珠子,再有一次,我給他摳下來!」

「你什麼意思!你給我說清楚!」隔壁女人大喊起來,於翠蓮卻不想陷入混戰,她輕飄飄地掏出一個綠皮本,在上面記下一百元。

「這都是你欠我的,等你掙錢了,統通還給我。」

於翠蓮把本子晃了晃,又收回上小抽屜里,我看著那個綠皮本,又想起了父親,他也有這樣一個小本子,不過他記得都是收成的斤數,糧食的價格。

「那你給我看看。」我朝於翠蓮伸手,她白了我一眼,立刻落鎖,隨後她站起來,往我手裡塞了一個大掃把,對我說,「把那個女的攆走。」

「我才不!」我丟開掃把,躺進了被子裡,我在心裡暗暗發誓,我要離她遠遠的。

然而就像外國神話里說的那樣,你越不想要,便越要越給你。第二天的作文課,老師出了關於母親的題目,我無法在紙上落筆,只交上一張白卷。

「許建新,你怎麼交個白卷?」負責收卷子的班長站在我眼前,他是個典型的城裡小孩,白凈聰明,有些傲慢。

「關你什麼事?」

這句話使我們吵了起來,其實具體說了什麼我記得並不清楚,只是我最後狠狠給了他一拳,因為他說我父親的過世純屬活該。

這一拳使於翠蓮匆匆從工廠趕來,她的頭髮上還沾著捲曲的毛線,看起來滑稽得很。

她趕來時,班主任已經數落了我一頓,我靜靜地聽著,懶得反駁,因為我知道,老天爺不會向我們這種窮人低頭。

「徐建新的媽媽,我兒子是出於好意,結果你兒子就打人,怎麼這麼野蠻?」班長的母親對於翠蓮說話,但她的眼神仍是牢牢地盯住我,就仿佛要將我生吞活剝,她跟她兒子一樣傲慢,甚至不肯讀准我的姓氏。

我知道於翠蓮不待見我,因為我的到來,使她的生活徹底改變了,她要洗兩個人的衣服,掏兩份錢,也不能再談戀愛了,因為那個年代,單親媽媽是個很不好聽的詞彙。

我想於翠蓮一定會藉機大罵我一頓,我低頭想著的時候,於翠蓮一個箭步擋在了我面前,她把我遮的嚴嚴實實,垂下的長髮使我想起了村口的大柳樹,以前我一不開心,就會爬上去的那棵大柳樹。

「具體是怎麼個事也不能聽你兒子一張嘴吧,許建新打人是不對,但也得聽聽他怎麼說。」於翠蓮用力把我從她身後扯出來,我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他說我爸死了活該。」

這話一出,局面立刻逆轉了,老師們都嘆起氣來,就連班長的母親也滿臉通紅,狠狠地踢了班長一腳。

只有於翠蓮還是那副樣子,眼睛都沒有眨一下,我父親說得沒錯,她是個狠心的女人。

針對這次的事情於翠蓮沒有發表什麼看法,而我因為披露了父親死亡的這個秘密,徹底鬧起了彆扭。

我只要想起他們憐憫的眼神心裡就痛苦,父親的死似乎成為了我生命里的交換條件,第一次用來交換入學機會,第二次用來擺脫打人事件,我成為了一個卑劣的兒子,而這一切跟於翠蓮脫不開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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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回家的路上,我恨恨地盯著於翠蓮對她說,「我以後不上學了!」

於翠蓮還是沒有發表任何看法,她把自行車停在院子裡,那時她比我高一個頭,因為院子裡沒有燈,我只能隱約看到她的臉孔像一大塊玻璃石,幾乎是透明的,「不上學就去幹活,不幹活沒有飯吃。」

我沒把這話放在心上,那天晚上風颳得很兇,我在風聲里想起自己的村子,那裡很落後,但我卻很羨慕那裡。

我是在五點就被於翠蓮喊醒的,她已經穿好了工裝,臉上戴著一個大口罩,往常我是看不到她這副形象的,因為我起來的時候,她早就去上班了。

我迷迷糊糊地看著她,於翠蓮仍是平常的口吻說,「走吧,該上班了。」

「上班,上什麼班?」

「說過了就忘?跟你那個爹一模一樣。」

「我爸怎麼了!我爸比你強,他沒扔了我,是你,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是你跑了,我爸辛辛苦苦把我養大的,你不能說他!」

我大概繼承了於翠蓮的大嗓門,一通亂吼之後,院子裡的鄰居都狀似無意的走出來,他們故意找點事做,不肯離開我們的牆根下。

然而於翠蓮還是沒有反應,她咳嗽了一聲,扯起嗓門,「想知道就進來看啊,裝什麼文明人,大方的進來聽,我還送你二斤棒子麵呢。」

隨即外面的腳步走動開來,於翠蓮又轉頭看向我,「走不走?」

我被於翠蓮的眼神激怒了,於是雄心勃勃的跟她來到服裝廠,她不知道跟老闆說了些什麼,我就被安頓在她旁邊,負責剪掉毛躁的線頭。

這是一項極為枯燥的工作,你需要用一隻小剪刀,將毛邊慢慢剔出來,稍有不慎,整個衣服就要散架了。

我做了大概一個小時,身上臉上就充斥著黑色的毛線,這讓我像個瘦削的「長毛猴」,於翠蓮的工友偶爾會向我投來一個眼神,那意思大概是,「怪不得是於翠蓮的兒子」。

而於翠蓮完全沒有丟給我一個眼神,她身體伏在縫紉機上,眼睛死死地盯住針,雙腿不停地踩著踏板,整個人就像機器。

這間烏煙瘴氣的工廠使我透不過氣,於是我逐漸冒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而且在半分鐘後,我就實行了。

我走出工廠,騎跑了於翠蓮的自行車,因此一整天我都遊蕩在外面,轉遍了這座小城,我始終記得那家開在河畔的花店,其中有一支我不認識的花,高高細細,好像於翠蓮。

我從那花店走過很多次,我很想張嘴問問那是什麼花,但是我沒有,就好像我從來沒有告訴於翠蓮,我知道她的生日,5月15號。

當傍晚把太陽一點點壓回山谷的時候,這個小城似乎要吞沒我,我猛然想起了於翠蓮的臉,於是憋著一口氣,拚命往家裡騎。

當我踏進家門的時候,於翠蓮正好煮了一大碗面,我仔細看著她,試圖看出一絲失而復得的驚喜,但她沒有,她只是對我冷冰冰地說,「你沒有飯吃。」

那晚的於翠蓮跟往日很不同,她慢條斯理的吃著麵條,她發出的輕微的響動加劇了我的飢餓,我捂著胃,蜷縮著睡去。

等我一覺醒來,已經是半夜了,月光稀薄,窗外的大樹就像人們惶惶的影子,我站起身來,下意識地走向飯桌。

那裡有於翠蓮剩下的半碗面,上面已經凝結出薄薄的一張油皮,幾根菠菜整齊地擺著,沒有大蔥。

我朝於翠蓮的床鋪看去,她的床鋪陷在黑暗中,鼓鼓的,應該睡得很熟。

我用筷子翻了翻麵條,下面居然藏著一個雞蛋,我聯想到這是於翠蓮的剩飯,心裡更覺得不忿,她居然寧願把雞蛋浪費掉,都不肯給自己的兒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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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吞著冷麵條第二次發誓,我要離她遠遠的,不再忍受這「嗟來之食」。

正當這時,開鎖聲響起,我嚇了一跳,慢慢地朝於翠蓮的床上挪去。

可「於翠蓮」沒有任何反應,等我推她時,她卻軟綿綿的倒下了,我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一隻大枕頭。

這時門已經被打開了,借著月光我只能看到那是一個又高又壯的人,我竭力縮回腳,使它不暴露在來人的眼皮底下。

「許建新!」來人突然叫出我的名字,我這才發現,原來是於翠蓮。

這使我憤怒極了,因為剛剛一瞬間我疑心自己的腦袋上也會有個大窟窿。

但於翠蓮並沒有關注我,她抖摟開自己的被子,攆我去睡覺,「明天上不上學了?」

我躺在冰涼涼的被子裡,對她說,「上。」

這是我目前唯一能擺脫她的辦法,只要我考上大學,我就可以徹底遠走高飛了。

然而事情總不會如我的意,在我要中考那年,我的成績一落千丈,因為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

她是一個城裡姑娘,眼睛亮亮的,跟其他人很不一樣,我原本是能壓抑住我萌發的愛意的,卻不想閱讀理解上印著普希金的《我曾經愛過你》。

這首詩像炮彈一樣擊中了我,它擊碎了我的外殼,使我的愛意涌了出來,我就像醉酒的父親一樣,搖搖晃晃、暈頭轉向地為那女孩寫下了一封信。

那封信在第二天被我塞進了女孩的桌膛,整整一天,我都忍不住地幻想對方的反應。

直到臨近放學,她朝我丟了一張小紙條,約我放學後,在附近的一條小巷子見。

我登時興奮極了,但當我走進巷子時,我就知道,我已經被愛情沖昏了頭腦。

那女孩身邊站著五六個人,他們臉上都帶著赤裸裸的譏諷,那女孩站在中心,她昂著頭,就像在嘲笑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然而此刻我卻顧不得說些什麼,因為有一個男孩的拳頭上來了,他一把就掀翻了我,我摔倒了,渾身生疼。

他們見我如此弱不禁風,都露出一副笑臉,還不等我站起來,他們就再次給我一拳,他們把我當成流浪狗,不給我反抗的機會。

「幹什麼呢!」

於翠蓮的聲音在巷口響起,因為是大人,那群男孩一鬨而散,他們跑過於翠蓮的身邊,就像一群在穿梭的魚。

我灰頭土臉地從地上爬起來,膝蓋那裡裂了一個大口子,臉頰被擦傷了,冒著一片血珠。

「你怎麼來了?不加班了?」我盡力使自己的聲音平穩,就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十指連心懂不懂,念了那麼多書真是白瞎。」於翠蓮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團衛生紙,她頓了頓,對我說,「走吧,回家。」

我接過衛生紙擤掉鼻涕,那是我第一次覺得,於翠蓮是我的母親。

然而於翠蓮的溫情只存在了片刻,當天晚上她丟給了我一瓶紫藥水,然後繼續坐在我的對面,去補她的那件毛衣。

「追不上還要追,你才幾歲,就想娶媳婦,也就這點出息了,自己什麼條件自己不知道?人家城裡姑娘要才要貌的 你以為是在村裡?跟你爹一樣,花言巧語就能娶著媳婦。」

於翠蓮再一次侮辱了我的父親,我發瘋似的對她說,「我爸再怎麼不好,我記他一輩子,我給他上墳,燒紙!不像你,死了我都不會祭拜你!」

於翠蓮的臉突然變白,但隨即又恢復了紅暈,她口氣輕鬆地對我說,「那太好了,你說到做到。」

我氣得咬牙切齒,向老天祈求,能有人來把我救出深淵,但我並沒有抱什麼希望,因為我是被拋棄的,人鬼神都不會聽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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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次卻是得到了應驗,大約兩周後,我剛回家,就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背對我坐著,看上去格外侷促。

「姑。」

我叫了一聲,她轉過身來看我,臉上都是驚喜,「哎喲,長高了不少,大小伙子了。」

我任由姑姑擺弄著我,而於翠蓮什麼也沒說,她的目光落在我的書包上。

片刻後,她才開口對我說,「你趕緊寫作業吧。」

我看向姑姑,希望她能反駁於翠蓮,但姑姑只是拍拍我,只對我說,「大小伙子了,真好,你爹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能養家了。」

聽到父親的好話,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但可能這笑刺痛了於翠蓮,她當機立斷地對姑姑說,「你甭想帶許建新回去。」

「不,我要跟姑姑回家!」

「咱當大人的,還是要聽聽孩子的想法。」姑姑把我護在身後,她和於翠蓮對視,就像兩隻要搶食的貓。

「他成年了嗎?我有監護權,是警察把他交到我手裡的,你有本事找警察鬧去吧。」於翠蓮搬出了警察,我知道姑姑很怕警察,因為姑父被抓了,還蹲監獄呢,在她看來,警察就是洪水猛獸。

果然姑姑鬆開了我的手,她來得悄無聲息,走得也悄無聲息,在剩下的半年裡,我時刻怨恨自己,為什麼沒有跟著姑姑逃走。

中考結束後,我考上了本地的技校,拿於翠蓮的話來說,我是又笨又懶,只能學點手藝活著。

我並不在意於翠蓮的譏諷,因為只要開學,我就能住校了,而住校意味著我終於逃離了於翠蓮。

在開學的那天,於翠蓮破天荒請了假,她不知道從哪裡借來了一輛三輪車,要幫我把衣服被褥拉到學校,在一眾和美的家庭里,我們顯得格外彆扭。

直到於翠蓮離開,我們都沒有說一句話,她沉默地往我手裡塞了一點錢,便轉身離開,她的背影不再像第一次見面時那麼筆挺了,因為我已經長大了,高過她一個頭。

學校的生活就像一個未知的荒原,每個人最終都會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一撮,互相抱團迎著狂風取暖。

而我則跟宿舍里的人混在一起,我們經常互相掩護著逃課、去網吧,這種久違的感覺使我仿佛又續上了那個被迫中斷的童年。

這樣的日子過去了兩年,我就像一隻氣球一樣,身心都膨脹起來,於是於翠蓮給得生活費也愈發不夠用了,但我很少跟她要錢,更多的是餓著肚子去參加各種宿舍活動。

宿舍長周傑是個好玩的人,他就像一頭獵犬,能敏銳發掘任何新鮮的地方。

在一天下午,周傑把我們聚在一起,小聲說道,「城裡開了個酒吧,我們湊湊錢,去玩玩。」

我第一反應摸了摸口袋,裡面空蕩蕩的,周傑立刻發現了我的窘境,「你要實在沒錢,」他湊近我的耳朵,驅散了其他人,仿佛在向我透露了一個驚天秘密,「咱們學校外面經常有下班晚的工人,也就幾個小姑娘,制服她們綽綽有餘,去跟她們借點。」

「搶?」我剛把這個字吐出來,就覺得心靈受到了極大的震顫,「我們去商店買幾瓶酒不一樣嗎?反正都是咱們……」

我話沒說完,周傑就大聲嘲笑起我來,「你知道那是哪裡嗎?那是咱城裡第一家酒吧,怎麼跟個鄉巴佬一樣。」

鄉巴佬這三個字刺痛了我,我猶記得剛剛入校那年,因為一件不知道仿造哪個名牌的衣服,我被一堆人笑著喊鄉巴佬,那時還正是周傑為我出了頭。

現如今,他也用這種稱呼來喊我,這幾乎是種羞辱了,因此我腦袋一熱,答應了下來。

我的學校地處郊區,因此一到七點鐘,外面除了下班的女工就不再有人走動了,我站在長長的小路上,旁邊的雜草刺痛了我的腳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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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幾乎要蹦了出來,我很想逃,但是僵在了原地,前方出現了一個女工的身影,她看起來很有力氣。

因此我站在路中央,等她過來,再從我身邊走過,由於我站在路中間擋道,她還低低地啐了我一口。

對於她的行為我只在心裡對自己說,「不是你沒膽子,是你打不過她。」

那女工走過後,很久都沒有人來,我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錶,很快就到寢室的關門時間了,因此我告訴自己,再等一分鐘,沒人來我就回去了。

然而就在下一秒,一個瘦弱的女工出現了,她穿著灰色工裝,口袋裡鼓鼓囊囊的,她像一隻小鳥,腳步輕盈地向我走來。

她就仿佛百米衝刺似的朝我奔來,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等我清醒過來時,我已經抓住了她的胳膊,戰戰兢兢地說,「搶,搶劫。」

「搶劫?」那女工嚇壞了,她一下子癱倒在地,我只好用力鉗住她的胳膊,試圖讓她因為疼痛而醒來。

但她沒有反應,如同一灘爛泥。

「滾開!」於翠蓮出現在我身邊,她好像是一條毛線,隨時趴在我的衣領,讓我毫無察覺。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於翠蓮掐那女工的人中,不斷地拍打著她的雙頰,直到那女工悠悠轉醒。

「救命啊,救命!」那女工臉上的驚恐更深,她的喊聲迴蕩在小路上,撞到樹枝,放大了千萬遍再重回我耳朵里。

「妹子,妹子,別喊,你沒事,我不是壞人,真的,我是壞人還能救你嘛。」於翠蓮這樣對女工說,她的聲音變得又低又溫柔。

那女工立刻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大概是錢財還在,於是她停止了呼救,仍是非常警惕的看著我們。

「你說不是壞人就不是?他剛剛說要搶劫呢。」女工朝後退了一步,我知道她準備撿起地上的那塊石頭。

「他小孩子,鬧起來沒有分寸,妹子,他不是個壞孩子。」

「小孩子?有這麼高的小孩嗎?我看你們是團伙吧。」

「不是,哪能呢?妹子,真不是,就是誤會,誤會。」於翠蓮的腰越來越低,從我的角度看,她幾乎要摔倒了。

「就算是小孩,搶劫也是犯法,別說了,報警吧。」

聽到報警兩個字,於翠蓮的聲音都發抖了,她像是一時沒了主意,哀哀地說,「不能報警哇,報警他就毀了。」

接著於翠蓮做出了一個我意想不到的動作,她撲通一聲給那女工跪下了,還沒等我從震驚里回過神,她就扯我的袖子,我就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也跟著跪倒了。

我低著頭,看見於翠蓮正跪在一塊碎石上,她低聲祈求道,「別報警啊,我求求你,不要報警。」

那女工說了很多話,但我只記住了一句話,她說,「你媽不容易。」

於翠蓮知道這是對方和解的新號,她想起來,臉上卻露出了痛苦的神情,我趕忙伸出手去扶她,但她沒有理我,還是靠著自己艱難的從地面上爬起來。

於翠蓮連夜將我帶回了家,她矮了很多,卻仍像我第一次見她的那天一樣,健步如飛

我半年沒有回家,家裡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到處堆滿了於翠蓮的手工活,魚鉤、毛衣等等。

於翠蓮一張臉鐵青,她大口的喘著粗氣,我們就那麼僵持了半小時,最後還是我開口問,「你怎麼去了?」

我接著就覺得肩膀火辣辣的疼起來,而後是胳膊、腿、屁股,於翠蓮正拿著一把整齊的晾衣架狠狠地抽向我,「叫你不學好!叫你天天招貓逗狗的,你預備怎麼辦!你預備怎麼辦!你膽子肥了,還敢做那種事!」

這次並沒有鄰居來聽我們的牆根,因為人家已經賺錢搬走了,而新來的租客是在工地吃勞力飯的民工,他們睡得很熟,而且於翠蓮的嗓子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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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全身都像褪了皮一樣疼起來,但於翠蓮卻越來越生氣,她的手失了準頭,把我的臉抽出一道血痕。

因為疼痛,我的表情變得猙獰無比,我原本抬手只是為了擋住她的晾衣架,但她卻一瞬間失去了力氣,腦袋磕在了凳子上。

第二天於翠蓮從病房裡悠悠轉醒,她剛一睜眼,就嚷嚷著要走,直到醫生半哄半罵的說了她一通,她才放棄了出院的想法。

因為她磕到了腦袋,從那以後,她腦後總少一撮頭髮。

「你這兒子真不錯,守著你一夜沒睡呢,忙前忙後的,真孝順啊。」隔壁病床的一位老太太這樣誇我,但於翠蓮只是敷衍的笑笑。

「長得又高又帥,我們都喜歡他喜歡的不得了。」

這次的話使於翠蓮看向我,但我覺得,她不僅僅是在看我,片刻後,她仿佛自言自語地說,「像他爸。」

這樣於翠蓮算是願意跟我說話了,「你回家從那個小抽屜里拿錢來交住院費,鑰匙放在你書桌的抽屜里。」

說完於翠蓮又閉目養神去了,我只好把問她疼不疼的話吞回肚子裡,獨自回家拿錢。

那是我第一次打開小抽屜,裡面整齊的放著兩個本子,一紅一綠,那個綠本子就是於翠蓮給我記帳的本子。

我猶豫了片刻,還是將它取出來,等我重新回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鐘了。

於翠蓮對此並無怨言,她只是取出一百塊留下,剩下都交給了我,「你拿著錢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吧。」

我看著綁著繃帶的於翠蓮對她說,「你喝點水嗎?」

於翠蓮點點頭,剛剛的話題就這樣不再被提起了。

於翠蓮在醫院裡住了四天,出院的時候,她特地跟我要了一頂帽子,來遮住頭頂的傷痕。

於翠蓮將我帶到一家電影院,那電影院非常簡陋,只有一排排椅子,坐上去咯吱咯吱響。

那時候的電影票還是很貴,兩張抵得上於翠蓮一天的工資,因為正是上班日,電影院裡沒有什麼人,我們並排坐著,像母子一樣看了一部電影。

那是一部冗長的警匪片,我們走出電影院時,已經接近傍晚了,人流隨著太陽慢慢涌動,就像一條寬大的河流。

「電影怎麼樣?」

「還行吧。」我避免自己看到於翠蓮的眼睛,但又搜腸刮肚的想找些話來聊聊這部電影,但很可惜的是,我只記得電影的結局,一個好人死了,一個壞人活了下來。

「你想當警察還是賊?」於翠蓮這樣問我,我愣了愣,心裡就估摸出她的意思了,但於翠蓮沒給我開口的機會,「你記得他們站在街上說話,旁邊有個賣水果的人嗎?」

「難道他是幕後大老闆?」我下意識地看向於翠蓮,於翠蓮也看向我,她沖我搖搖頭,接著把目光轉向閃爍的紅綠燈,「我希望你未來能當那個賣水果的,平平安安的。」

晚風吹來,大家挨著的肩膀摟得更緊了,「媽,紅綠燈壞了。」我聽見我這樣說。

風越刮越大,我整個人都被搖晃了起來,耳邊呼呼地響著,我費力地從大風中睜開眼睛,周圍都是黃沙,我的母親,不在了。

「老公!老公!」我聽見妻子的聲音,猛地睜開眼睛,正對上妻子那張擔憂的臉。

「老公,媽送去搶救了,你怎麼不醒呢?」

「噢。」我慢吞吞地坐起來,病床上的確沒有了母親的蹤影,妻子握住我的手,低聲寬慰我,「沒事,媽能挺過去。」

我搖搖頭,我知道,她已經跟我告別了。

在舉行完母親葬禮的第三天,妻子從母親的遺物里遞給了我兩個本子,一綠一紅。

「綠色的應該是個帳本,紅色的是媽的日記吧,很厚,你要不要看看?」妻子小心翼翼地問我,見我沒說話,她又說道,「放我這吧,等你想看再說。」

我將目光投在那兩個本子上,它們已經很有年頭了,本子皮都有些破碎,隱約能從縫隙里看到母親的字。

「你是從上鎖的抽屜里找到的吧。」妻子點了點頭,她拿著本子,在等待我接下來的話。

「還鎖在那吧,媽不想讓我看,我就不看。」

「好。」妻子溫柔地抱了抱我,我將頭埋在她的頸窩裡,悶聲問她,「你想不想聽聽我媽的故事?」

「我的母親在18歲那年嫁給了我的父親,父親比她大五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母親不是嫁給了父親,而是被賣給了父親,我的父親用一頭驢的價格換來了年輕的母親。

在父親眼裡,女人是用來延綿後代的,因此在嫁進來的第二年,我的母親就生下了我,但生下我並沒有結束母親的苦難,父親深藏在骨子裡的暴力基因讓母親每天都在遭受苦難,最嚴重的一次,母親的腿被打折了,後來她走路就會稍微翹起腳,走得像風,那樣別人就不會看出她兩條腿的細微差別。

在我三歲的一個秋夜,母親逃走了,更準確的說法是,母親是去求生了,臨走前,她輕輕地親吻了我的額頭,並留下了一張黑白照片給我。

但我只見過一次那張照片,因為它被父親重新剪裁,貼進了那本假冒的結婚證里。

母親逃到了城市,跟很多沒文化的人一樣,她只能去干體力活,類似搬磚、攪石灰,那很辛苦的,但她不放棄,還常去孤兒院做義工。

幾年過後,她成功跳槽到了紡織廠,並且結識了一個可以談婚論嫁的男人,張叔叔對她很好,要讓她在家裡當個全職太太。

然而我的母親還是跟對方分手了,因為我來了。

我將她的美好生活攪和了,我甚至剪碎了她跟張叔叔唯一的一張合照,在很久之後,我才知道,母親是多麼喜歡張叔叔,她將合照一點點用膠帶粘起來,藏在自己的日記本里,母親的拼圖技術很差,相片上她笑得有點扭曲,但總歸是笑著的。

母親始終沒有逃開我們許家,她的第一個噩夢是父親,第二個噩夢是我,我們父子倆,將她折磨死了。

我那時很不懂事,要吃要喝,一個單身女人養活著半大小子,那點微薄的工資迫使她不得不打兩份工,一份白天的,一份晚上的。」

「兩份工?媽真辛苦。」妻子看著我發紅的眼睛,對我說道。

「嗯,特別辛苦,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她有多辛苦,特別是我還不省心。」想起我那段「轟轟烈烈」的暗戀,我實在忍不住笑了笑,「你相信母子之間有感應嗎?」

「我信啊,我平時一不舒服,我媽電話就打過來了。」妻子看著我,提到我的岳母,她開始變得鬆弛,使我們能依偎在一起。

「我也信,畢竟我媽救了我好幾次。」我簡短地對妻子講了講我的暗戀,隨後接著說,「後來我姑姑來了,要帶我走,帶我走得原因特別簡單,因為老家附近開了一個礦,當礦工,掙錢。」

「那我差點就成了礦工的老婆了。」

妻子對我開起了玩笑,但我一張嘴,卻是哭腔,「不會的,我媽不會讓我當礦工的。」

我.擦了擦眼淚,伸手拿起了母親的日記,「我們讀讀媽的日記吧。

9月28日 晴

我終於從那個魔鬼手裡逃了出來,兒子啊,原諒媽媽吧,我實在遭不住打了。

於翠蓮,你記住,你的好日子開始了。

——

7月14日 陰

今天挺熱的,我終於學會了怎麼縫那種邊,功夫不負有心人,加油!

——

5月1日 晴

老張今天對我表白了,我應該接受他嗎?

——

6月10號 晴

今天我接到了兒子,他長得好瘦,一定吃了很多苦,明天要帶他去學校,希望能順利。——

6月20號 晴

我跟老張沒有緣分,他說建新的爹已經死了,我們可以領證,但他不知道,是建新不要他。

——

7月30號 陰

今天被老師叫去了學校,因為兒子跟人家打起來了,讓我沒想到的是,兒子居然對他那個爹有那麼深的感情,看來他沒有挨過打,這是好事。

——

9月1日 晴

今天是兒子去新學校報到的日子,這小子太笨了,只考上了個技校,不過也沒事,工人也光榮。兒子?越長越像他爹了,有時候,我都能被他嚇一跳。

——

11月4日 陰

今天我出院了,帶兒子去看了電影,我跟兒子說了不少話,他應該聽進去了。

——

1月8號 雪

兒子今天問我,那次我為什麼暈倒了?

我沒敢告訴他,他長得太像他爹了,一瞪眼,簡直要吃人,我是被嚇暈過去的,太丟人了。

——

1月12號 晴

很快要過年了,兒子從廠子裡帶回來一個姑娘,長得真水靈,看著就善,看來我這個老婆子攢的錢,要一把交代了呀。

我的兒子,許建新吶,你一定得倖幸福福的。

——

「好了,我們不看了。」妻子將本子從我手中拿開,她看著我,很認真的告訴我,「我覺得你跟媽挺像的,特別是眼睛,顯得很精神。」

「嗯。」我看向母親的遺照,就仿佛置身在我回家拿錢的那天,一個高高的少年蜷縮在母親常坐的椅子上,一頁一頁的翻著她的日記。

然後,我們的眼淚就一齊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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