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月5日清晨,吉林氣溫逼近零下三十度,地上已是厚厚一層積雪。
在吉林化工建設公司上班的宋學友趕了個大早,乘坐通勤車來到公司30萬噸乙烯工程施工工地。
約摸7點30分,到工棚取了電暖器後,他前往5號裂解爐施工現場。
「咦,是誰掉東西了?」宋學文突然停下腳步,此時在他跟前的那片雪地上躺著一個像是鑰匙鏈的金屬物質。
撿起後,問了一圈,並沒有人認領。
凍得面紅耳赤,一看時間也很緊張,他便匆忙將鑰匙鏈塞進褲子右膝口袋,奔向工地........
誤入命運的黑洞
上午9點40分,剛和同事有說有笑的宋學文突然感到一陣一陣的頭暈噁心。
「可能是感冒了吧,問題應該不大。」可沒過一會,四肢也變得極度乏力。
施工現場距地面30多米高,宋學文擔心出事,立即下到地面,來到休息室外的長椅上躺了一會兒。
但10點左右,症狀加劇,宋學文開始劇烈嘔吐,幾乎每隔10分鐘吐一次,因早晨沒吃飯,他吐出來的全是胃液和膽汁。
身體虛弱到無法繼續工作,宋學文乾脆請假回宿舍,一頭扎在床上,意識已有些模糊。
直到下午五點多,施工隊長得知情況後趕到宿舍,不過,是氣喘吁吁地破門而入。
「小宋,你有沒有撿到什麼塊啊、鏈子啥的東西?就像是鑰匙鏈那樣。」
宋學文指了指褲兜,虛弱地發出一聲「有啊」。
隊長的臉刷的一下就變了,嘴裡嘟囔著這下不得了了,轉而向人群下令:有核輻射,所有人員緊急撤離!緊急撤離!」
一頭霧水的宋學文也即刻被送往醫院。可當地的醫生們聞所未聞這種情況:"你說的到底是啥?河輻射?哪旮的河?大河還是小河?"
單位向醫生解釋的時候,一旁躺著的宋學文聽懂了。原來,自己撿的根本不是什麼鑰匙鏈,那玩意上面有個火柴頭大小的物體,是30萬噸乙烯施工現場用於探測管道接口是否合格的加瑪射線放射源銥-192,具有極強的核輻射。
至於為何出現在雪地里,是因為操作人員違反程序,致使該放射源從工作容器中脫落,遺失在了施工現場。
可惜,發現丟失時,距離宋學文暴露在超量的核輻射中已過去八個多小時。
「變成一個肉段了」
儘管醫護人員立即進行搶救。然而,該院不具備救治核損傷的條件,搶救人員只是為其注射止吐的藥品。
1月6日零點,宋學文停止了嘔吐,但還是不停地打隔。早晨,宋學文被轉入普通病房。這時,他又感到右腿劇烈疼痛。
情急之下,吉化建設研究決定將宋學文送往北京中國人民解放軍307醫院,這是全國唯一的放射病防治中心。
晚上23時,宋學文被連夜送往長春機場。
途中,宋學文的右膝部腫得比原來的粗兩三倍,上面布滿鵝蛋大的水泡,而左手也出現彎曲紅腫。
未完待续,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nextpage}到長春機場時,他已不能行走,只能坐著輪椅上飛機。
抵達北京307醫院,已是1月7日下午。
這時,宋學文病情嚴重惡化、昏迷不醒,且因輾轉和無力救治,錯過了最佳救治時間。
為了保住性命,宋學文只能接受307醫院專家研討出的截肢手術方案。
1月13日,手術進行了4個多小時,醒來時,宋學文失去了右腿及左前臂,成為重度殘疾。
然而,慘劇並沒有就此終止。
由於身體受到了大劑量的輻射,嚴重損傷了細胞血液組織,右腿殘端傷口一直不癒合。
緊接著便是左腿膝蓋至大腿根部及右手拇指、食指、中指組織開始壞死,皮膚開始潰爛,只剩下血淋淋的骨肉。如此,為了防止不可預知的病變,左腿也將高位截肢。
但這還不夠,宋學文在北京接受了持續三年的漫長治療,總計7次大大小小的手術,最終他的左前臂也被中段截肢,右手除了中指完整,其它指關節也被截去。
受傷前他體重有109斤,而治療後只剩下50多斤。
就連宋學文自己都苦笑道:變成一個肉段了。
1998年4月下旬,宋學文病情趨於穩定後終於出院。離開醫院後的世界,再也不像從前那麼明亮。
三年來,為了減輕手術前後及病發時的劇痛,他服用了大量的劇毒性藥品,注射了大量的杜冷丁等強性止痛藥,曾先後三次染上了毒癮,大量的用藥也使肝臟、腎臟及胃腸道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害;
而七次手術僅傷口縫合就達300餘針,全麻手術使他的記憶明顯衰退,視力明顯下降,晶狀體內已有斑點,可能誘發放射性障礙白內障。
受到放射損傷後,人體免疫降低,極易患上皮膚癌、白血病、造血功能嚴重受損。同時造成了骨質疏鬆,極易引發骨折。
更可怕的是,核放射性傷害將終生潛伏在人體內,不斷損害人身的器官組織,時時刻刻都在威脅著生命。並且已經破壞了他的染色體,使他永遠喪失了生育能力。
而現在回到久違的家鄉吉林市,朋友大部分失去了聯繫,和公司關於賠償的糾紛也麻煩不斷。
夜裡,宋學文常常被痛醒,搖著輪椅來到陽台,趴在欄杆上咬牙挺著。現實的種種折磨,有那麼幾個瞬間,他想就這麼跳下去算了。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1998年12月24日晚上,一個隨意撥打的電話,又為宋學文的命運打開了一扇窗。
生命照進了一束光
1998年12月24日,聖誕節,一個狂歡的節日,宋學文卻只能孤獨的躺在床上,雖然他並不想狂歡,但總希望有個人能陪自己聊聊天。
「撥打隨機電話吧。」他開始用殘缺的右手胡亂播出一串號碼,撥一次,空號,再撥一次,又是空號。
「喂?」終於打通了一個,傳來的是溫柔的女聲,宋學文不由地緊張。
而當對方本能地問他是誰時,他卻撒了一個謊:「今天是我21歲的生日,沒有人為我慶祝,想找一個人聊聊天,可以嗎?」
「當然可以啦,我叫楊光,是吉林一家醫院的護士,正在值夜班呢,正好沒什麼事。」
於是,二人很自然地開始交談,可沒想到越聊越投機,一聊就是4個多小時,他們就像一對老朋友,愛好和想法出奇地一致。
放下電話後,宋學文頓時感到生活的美好和希望仿佛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
接下來的日子,兩人的交談甚是頻繁密切。可突然有一天楊光提到:「我預感你是個殘疾人......」一聽這話,宋學文嚇了一跳,內心的不安讓他下意識地否定。
未完待续,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nextpage}「她怎麼會知道自己是殘疾人呢?如果她知道了真相,還會和自己聊天嗎?」可短時間的反思後,宋學文覺得不應該欺騙姑娘,便撥回去電話肯定了對方的猜測。
可沒想到楊光並不在意。
1999年1月的一天,楊光特地前往宋學文家中看望他,這是兩人的第一次見面,當楊光看到缺胳膊少腿的宋學文時,竟沒有絲毫的尷尬和不自然。
而宋學文見到她美麗的笑臉,有一種老朋友久別重逢的感覺,沒有一點陌生。
宋學文介紹自己,我是某公司的一個小工人,但因為諸多原因我現在只能當'坐(作)家'了。
楊光有被他幽默到。
而兩人真正確定關係是宋學文要到北京複查的那個契機。
1999年3月8日,楊光得知宋學文要到北京複查時,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了一連串問題:「這次你去北京都有什麼人陪同?要多長時間?在那怎麼度過?沒有樂趣你怎麼辦?
宋學文一一回答,雖然他是害怕孤獨的,但他沒有明說,可心細的楊光看出來了。
「我,可以陪你去嗎?......」楊光滿臉的真誠。宋學文點點頭,泛起了淚光。
3月12日,楊光架著宋學文一同登上了去北京的列車。
列車一開動,楊光就輕聲對宋學文說:「當我和你一同踏上火車的時候,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宋學文緊緊地拉著光的手,用力地點頭。
「從我決定踏上火車的那一刻起,我知道,我的命運從此就和你連在了一起!我要帶給你快樂,也要分擔你的痛苦!」楊光還是說了出來,淚流滿面,而宋學文緊緊將她擁在懷中。
一切都在慢慢變好
2000年11月16日,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對此案作出終審判決:判決吉化建設公司除已支付的搶救醫療費用外,另外賠償宋學文總計487873元。
宋學文在楊光的陪伴下打贏官司,拿到了賠償金。
楊光首先想到的是先把宋學文借用的醫療費、代理律師費還清。
而後,她竟帶著巨款,推著宋學文到武漢假肢廠安裝假肢。經過千百次的訓練,宋學文終於能站起來行走,兩人又激動地哭了。
2002年,宋學文身體日漸好轉,他產生了一個念頭:寫自傳。
宋學文想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用自己的親身經歷,讓更多的人們去了解殘疾人的生活,體會到生活中更多美好的東西。
但對於宋學文來說,寫書是十分艱苦的,每天用一個中指在鍵盤上點來點去,甚至楊光都笑他是「一指禪」。
一天寫10個小時最多四五千字,有時候寫累了,楊光就背著他下樓,去公園裡散心。
筆耕不輟地寫了將近一年,2003年8月,36萬字的自傳終於定稿。
2004年8月份,《生死鏈》面世。
第一本樣書拿到後,他用鋼筆一筆一划署上名,鄭重地送給楊光。
官司和出書的問題都解決了,擺在宋學文面前的頭要事就是籌備和楊光的婚禮。
2006年9月初,楊光推著宋學文到民政局領取了結婚證。
很快九月底,婚禮來到。婚禮現場一隻巨大氣球騰空而起,氣球下面的條幅上寫著:「楊光,我愛你!」
恍然間生死兩隔
婚後的幸福似乎加速了時間。
往後的十年里,兩人在家鄉辦了一個幼兒園,楊光擔任園長,宋學文夏天打掃園區,冬天為孩子們燒鍋爐,為此他每天四點半就要起床;
而本被宣判無法生育的宋學文在2015年奇蹟般地喜得貴子,逢人就說:「我做爸爸了!」;
後來他們同心協力開起網店銷售東北大米;再後來,宋學文到離家300多公里的一個小鎮上,接下光纖改造的小工程,生活還算富足。
十年的確彈指一揮間,可生活的殘酷在於,宋學文始終是一邊幸福一邊痛苦,因為核輻射傷害從來沒有徹底從他的體內消失。
他的身體常常會毫無徵兆地出現幻肢痛,睡眠存在障礙,唯一的中指也莫名出現潰破。
2016年12月13日,宋學文突然出現大吐血,被緊急送往當地醫院。心臟病、高血壓、糖尿病、胃腸道出血一起並發,更為嚴重的是肝硬化導致門靜脈曲張,急性大出血蓄勢待發,死亡的陰影再次籠罩了他。
2018年1月21日,宋學文再次入住北京307醫院。
病情穩定出院以後,宋學文變得心事重重,工作起來更加賣力。
有時楊光深夜醒來,身邊不見了人,走上陽台,看到宋學文正在吸菸。那一點點光亮在深夜裡忽明忽滅,楊光知道,他在和死神賽跑。
「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有各種毛病不斷出來。」真正讓宋學文害怕的不是病症本身,而是無止境的持續。他不知道新的病症什麼時候才會停止出現,也許要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刻。
可楊光沒有想到,這一刻竟會突然之間到來。
2019年4月23日,楊光接到工友打來的電話:「學文吐血了,你快來。」
可楊光趕到的時候,宋學文已搶救無效離世,沒能見上最後一面。
2022年,東北的冬天已來,吉林依舊會飄起雪。
一日,楊光與兒子坐在房間裡,看著電影《站起來》。
這是宋學文的《生死鏈》出版後,有導演聯繫他,希望將他的故事改編成電影,而主演選定的就是宋學文。
楊光邊看邊哭,因為宋學文的一顰一笑仿佛就真實的出現在眼前。
儘管每一次都會勾起難捨的回憶,可她總願意堅持看到劇終,因為這部電影是宋學文為他留下的最後的紀念。
史鐵生說,「死,從來不是一次性完成的。人是一點一點死去的,先是這兒,再是那兒,一步一步終於完成。」
但對於對立面的楊光來說,陪伴了宋學文二十多年的她要在短短几年時間裡一步步的接受宋學文的死,這也是一種鑽心的痛。
可宋學文真的離開了,無論如何楊光的生活都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