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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傍晚,高檔養生私房菜館「鹿柴」門口,一位打扮精緻的女孩正在等人,衣服頭髮處處細節盡顯心思。
一輛越野車急速開過來,一個甩尾停下,車裡傳出勁爆的音樂和男男女女的說笑聲。
鄭拓擦著濕漉漉的頭髮,從副駕駛跳下來,一邊笑著罵了句什麼,一邊把手裡的毛巾朝車裡扔過去,甩上車門。
「鄭哥!」
等人的女孩朝他喊,人矜持地站在原地沒動,目不轉睛望著他的眼神里卻滿是欣喜。
鄭拓抬頭看過來,「嗨,姜昕。」他收起手機,大步走近,「抱歉啊,下午約了人去游泳,忘了時間。」
他穿著一件白色長袖帽衫,花色運動短褲,頭髮上還閃著水光。笑如春風,輕鬆隨意,帥氣又風騷。
他走到她身前,低頭笑道,「等很久了?沒生氣吧?」
鄭拓這種人,就是傳說中行走的人形發電機。那些勾人的眼神和笑容,對於他來說只是一種習慣,並不需要理由。
姜昕的臉飛快地紅了,搖搖頭抿起嘴角挽住他的手臂,朝店裡走,「沒有很久啦……我們進去吧,這家店味道特別好,清淡滋補……」
鄭拓垂眸看了一眼挽在自己胳膊上那雙細白的手,微微地挑了挑眉。
姜昕是鄭奶奶給孫子介紹的相親對象,是交家的女兒,今天是兩人約的第二頓飯。
鄭拓從小和奶奶相依為命,從來不違逆奶奶的心意。何況和女孩子相處,對他來說也從來不算什麼難以忍受的事。
只是姜昕個性溫柔乖巧,人也漂亮,他卻始終不來電。
無所謂吧。他漫不經心地彎一彎嘴角。
花園裡奼紫嫣紅讓人流連忘返,也不可能都搬進自己的花盆裡。既然註定要做取捨,玫瑰還是茉莉又有什麼區別。
姜昕帶著鄭拓,熟門熟路來到最裡間的包廂門口。門虛掩著,門上掛著「顧客止步」的牌子。
「這間不能用嗎?」姜昕皺眉看向服務員。
服務員歉意地笑,「抱歉姜小姐,這間包廂暫時被占用了,二位請這邊……」
「我每次來都坐這間,這間窗口風景最好,你們鹿老闆答應給我留著的……」姜昕有些懊惱,對這次約會期望太高,她對細節有些不依不饒。
鄭拓靠在停用的包廂門口,臉上掛著一貫的漫不經心的微笑。
你瞧,你永遠不明白女人在為了什麼莫名其妙的事情糾結。所以盡情欣賞她們可愛的外表吧,永遠不要試圖去了解她們的內心。
身邊虛掩的門被晚風慢慢吹開了,鄭拓下意識扭頭朝裡面望一眼,與他視線平齊的,是踩在合金梯子上穿著淺藍色牛仔褲的修長的腿。
他順著那腿向上看,一個穿著黑色寬鬆款襯衫的纖瘦女孩坐在梯子頂上,聚精會神地修補著古舊的屏風。
女孩瞥到下面的人影,隨口道:「勞駕,能幫我遞一下地上的刷子麼?最粗的那個。」
鄭拓彎腰拾起刷子,抬頭遞給她。
女孩伸手,鄭拓卻不放手,於是她低頭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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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她半長的黑髮簡單扎在腦後,乾淨服帖沒有一絲碎發,臉上戴一副黑框眼鏡。白皙的臉,淺淡的唇,右邊耳骨上有兩顆小小的耳釘。
暖黃的燈光從她頭頂籠下來,和她略顯清冷的眼睛形成奇異的反差,鄭拓有一瞬間的恍神。
喜歡上一個人需要多久,一個人對視的時間夠不夠。
鄭拓從對方略略困惑的眼神里,看到自己眼中驚濤駭浪的倒影。
他鬆開刷子,笑了一聲,「夠粗麼?這個。」
女孩涼涼的眼神在他臉上停了停,像把他所有光鮮畫皮都看透,握著刷子回頭去繼續工作。
鄭拓喉結滾了滾,垂眸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平生第一次為自己帶顏色的俏皮話感到尷尬。
他失態了。
他剛剛居然一瞬間大腦空白,失去平日遊刃有餘的反應能力。
男人在什麼情況下會這樣,他再清楚不過。
姜昕還在和服務員抱怨,老闆娘鹿呦招牌式的清脆笑聲傳過來,「……哎呀我們小昕昕又生氣了!怪我怪我,預訂時忘和你說啦。」
她人一轉眼就到了眼前,親熱地挽住姜昕胳膊,「這屋裡的屏風裂了好久了,花大價錢買的,輕易也不敢動。這不趕上一個懂行的姐們兒回國,我把人家請來幫我弄弄……」
「哎?你也認識吧?當年咱們一個高中的,方墨涵,藝術班的大美女,現在是新銳雕塑家……」
「她?不太認識……」姜昕聽了,第一個反應竟是朝鄭拓看過來,眼裡有些慌亂和不安。
鄭拓餘光瞥到門裡淺藍色的牛仔褲一晃,門被輕輕踢合上了。
姜昕快步走過來,挽住鄭拓的手朝大廳另一頭走,「鄭哥那我們去那邊的包廂吧,那個也可以看到湖景的……」
鄭拓一頓飯吃得有些食不知味,看著姜昕不停開合的嘴唇,含情脈脈的眼,他找不到話題,接不住梗。
和女孩子在一起,從未那麼冷場過。
剛剛燈光下那個清冷又隱約嫵媚的眼神,像一片羽毛,在他心頭似有似無地撩撥。捕捉不到,又無法忽略。
這感受如此罕見,讓他那麼不安,又那麼興奮。
吃過飯鄭拓婉拒了姜昕去看電影的提議,將她送回家。姜昕隱隱感覺到他態度的變化——原來便沒有幾分熱情,如今則更是心不在焉。
到了姜家門口,鄭拓沉吟了一下,「姜昕……」
原來他或許還能和姜昕有一搭沒一搭地培養感覺,如今對另外一個女孩子動了心,他便決定迅速結束這一切。但姜昕對他的好感太明顯,他多少還是有些不忍心。
姜昕不看他,自顧自向前走,努力笑著,故作輕鬆地打斷他的話,「鄭哥!你剛剛……你剛剛見到那個方墨涵了嗎?她當年在我們學校可是名人,美術班女神。」
「校草、狀元甚至實習老師,全都是她的裙下之臣……學藝術的女生就是厲害啊,聽別人說她從保送美院,到公派到國外留學,都是她的男朋友們的功勞呢……」
鄭拓有點無奈,又有些遺憾,他停下了腳步,「姜昕。」
姜昕回過頭,眼裡竟隱隱有淚光,「你見到她了,對嗎?你也被她迷住了?」
鄭拓沒想到她反應這麼大,不由一怔,有些尷尬,「沒這麼嚴重吧……我只是突然明白我們真的不合適,你和我完全不是一類人,我不想耽誤你。你是個好姑娘……」
姜昕眼神倔強,打斷他的話,「同一類人就一定適合在一起嗎?方墨涵是個有名的渣女,當年我們學校的那些男生全都被她傷透了心,沒有一個能全身而退,你也要去試試嗎?」
鄭拓挑眉看著她,片刻之後突然笑了,很愉快的樣子。
他終於明白自己見到那姑娘之後壓抑不住的悸動從哪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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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他們是同類。
那是一種棋逢對手的愉悅與興奮,那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抗拒的吸引。
他無心戀戰,誠懇地道歉:
「姜昕,抱歉,也幫我向姜叔姜嬸道個歉。我不是結婚的好人選,你就當及時止損,把我當個屁放了也行。別往心裡去。還有,別為了任何男人把自己變得面目可憎,不值得。」
他點一點頭,轉身就走。
姜昕在他身後語氣執拗,「你們就算在一起,也長不了。鄭拓我等著你,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的好。」
凌晨三點,方墨涵終於把屏風補得七七八八,和值班的服務員打個招呼,她走出鹿柴。
夜晚的北京城,莊嚴而靜謐,有種別樣的美。清涼的夜風吹來,令人沉醉。
方墨涵站在店門口,伸懶腰活動筋骨,一輛重型機車悄無聲息地滑過來。
幾個小時沒見,鄭拓竟然換了套衣服,藍色牛仔褲,黑色寬鬆針織衫,慵懶又隨意,帥得十分居心叵測。
他拍拍后座,「這會兒打不到車,上來我送你啊。」
騎著哈雷兜長安街,鄭少爺泡妞這一招兒還沒落空過。
方墨涵搖搖頭拿出手機,「大半夜飆車,擾民,缺德。」
鄭拓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咬著牙笑。心裡又有些雀躍,願意搭腔就有門兒啊。
方墨涵掃了輛共享單車,順著路邊往住處騎。
鄭拓慢悠悠地跟在她身邊,自說自話,「這個點兒一漂亮姑娘自己騎車回家,太危險了,不行我得送你。你住哪兒啊?」
恰好紅燈,方墨涵停下來看向他,眼神頗有些匪夷所思,「如果我沒失憶的話,剛剛你是帶著女朋友去吃飯吧?現在你在撩我?」
鄭拓笑著攤手,「不是女朋友,相親對象,三個小時前我和她說清楚了。所以現在我是單身,如假包換。」
方墨涵涼涼地哼一聲,騎車向前,「見過渣的,但渣得像餃子餡兒一樣的,今兒還真是頭一次見。」
鄭拓笑得眯起眼睛,長腿一划跟上去,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開心過。
方墨涵住得不遠,老小區四層小樓的一二層,一半住人一半做工作室。她站在單元樓門口掏門禁鑰匙,渾身上下找遍了,一無所獲。
一個人住,按門鈴也沒人應。凌晨四點,也沒人路過。
鄭拓坐在摩托車上裝模作樣地咳嗽兩聲,方墨涵沒好氣地瞥向他。
「你是站這兒傻等幾個小時?還是跟我走?」鄭拓眨眨眼,「帶你去個好地方。」
他在微微泛青的朦朧天光中微笑,眼神充滿危險的誘惑。
方墨涵望他片刻,慢悠悠走過去,抬腿跨上車后座,拿過頭盔戴上。
鄭拓戴上頭盔,扶住車把,「坐穩了!」
機車轟鳴著竄出去,方墨涵被慣性甩得後仰,下意識一把箍住鄭拓的腰,他得意地笑,胸腔微微震動。
鄭拓帶著方墨涵來到香山,也不知走的什麼路,彎彎繞繞竟一路登頂。
天光漸亮,趕上半個日出。北京城就在腳下,一點點露出壯美輪廓。
方墨涵慢慢坐到草地上,目不轉睛望著遠處,呼吸都拉得綿長。她從不知道,這個生於斯長於斯的城市原來這麼美。
鄭拓在她身邊坐下,安靜地勾嘴角。
「帶過多少個女孩子來這裡啊?」方墨涵輕輕問,聲音里有清淺笑意,「這一手很絕。」
鄭拓向後仰,手撐在草地上,「沒別人,就你一個。」
方墨涵呵了一聲。
「你別不信,一直都是姑娘追我,」鄭拓聳聳肩,「還真沒為這事兒花過心思。」
又帥又壞又有錢的公子哥兒,倒也不是不可能,方墨涵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你知道嗎,有人說咱倆很像。」鄭拓湊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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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哪兒像?衣服配色嗎?」方墨涵淡淡嘲諷。
「不是,其實我也這麼覺得。」鄭拓難得認真,扭頭凝視著她,「看見你第一眼就覺得好像認識很久,就是那種對什麼事情都無所謂,不排斥,也不太熱情的感覺,特別像……」
「對每個開始都來者不拒,卻又對所有結果都毫無期待。」方墨涵望著遠方,淡淡說道。
鄭拓怔住了,眼神一瞬間褪去一貫的漫不經心,顯出幾分真實的震動。
「怎麼了?」方墨涵察覺他不說話,轉頭看過來。
鄭拓迅速移開目光,旋即吊兒郎當地笑了笑。
「為什麼我原來覺得那麼操蛋的屬性,從你嘴裡說出來就這麼好聽呢?哎,要不我再列舉幾個缺點,你都給美化美化,我學會了也去唬唬別人……」
他拿手臂捅捅她,她挪挪身子躲開,他又犯壞擠過去,方墨涵終於繃不住笑了,笑靨如冰上雪蓮,迎著春光淺淺綻放。
鄭拓從旁瞧著,面上不動聲色地微笑,心臟卻悸動到輕顫。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到天光大亮,彼此話都不多,卻自有一種令人心驚的默契,似乎一方不必把話說完,另一方便已心領神會。
一種奇異的和諧氣場在彼此周圍脈脈流動,讓人不由自主地沉迷。
兩人逆著上班高峰迴到市區。相處了幾個小時,鄭拓倒沉默起來,一路穩穩開回去,不再使壞加速讓女孩子摟自己的腰。
到了住處樓下,方墨涵跳下車,把頭盔還回去,「的確是個好地方。謝了,拜拜。」
她朝單元門走,鄭拓深呼吸,揚聲道:「墨涵,我挺喜歡你的,追你行嗎?給個機會唄?」他努力笑得輕鬆,假裝自己一點都不緊張。
方墨涵回頭看著他,想了想,「姜昕怎麼和你說我的?」
「啊?」
方墨涵笑了笑,「她一定有和你說起我,怎麼說的?」
簡直是送命題,照實說太傷人,隱瞞又不夠坦誠,怎麼答都不對。
鄭拓眨眨眼,慢吞吞道:「她說你是附中女神,全校男生的夢中情人。」
方墨涵失笑,這個男人。意味深長地望他一眼,她轉身要進門。
那一眼幾分揶揄,幾分嫵媚,看得鄭拓呼吸有點急,破天荒沉不住氣,「哎,你還沒回答我呢?」
方墨涵拉開門回過頭,微微笑,「是不是要把『喜歡你』三個字寫在臉上,才算給機會?」
門關上了。鄭拓靠著摩托車發愣,片刻才反應過來,低低頭笑了。
小區里熱鬧起來,熙熙攘攘,一片煙火氣。
鄭拓抬頭朝樓上看,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方墨涵比想像中好追太多,甚至比他之前接觸的很多姑娘都容易。鄭拓明白這並不代表自己的魅力征服了她,她只是不甚認真罷了。
以前和姑娘約會以後,他都有幾分如釋重負,只想來兩局遊戲放鬆一下。然而今天,他和方墨涵足足相處了四五個小時,剛剛分開幾分鐘,已經想要再次見到她。
這感覺新奇又危險。
方墨涵睡了一大覺,快到傍晚才下樓來工作室的廚房裡找吃的。
助手一邊給泥料噴水一邊抬頭看她,「你可算醒了,人家等你好幾個小時了。」
方墨涵一愣,抬眼看過去。
鄭拓坐在沙發上,望著她笑。
他其實有一點不安,這樣密集的攻勢,他很擔心她會厭倦——她看起來就不像喜歡黏著彼此的那種女生。但他又實在管不住自己的腳。
方墨涵揉一揉頭髮,慢吞吞地走下樓梯,嘟囔一句,「你都不困的嗎?」
他換了套衣服,還颳了鬍子,一夜未睡,竟然還是神采奕奕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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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鄭拓目光黏在她身上,「睡不著,心裡不踏實,怕你睡醒了反悔。」
方墨涵坐到堆滿工具的工作檯邊,打開台子上面的小蛋糕盒子,叉起一口放在嘴裡,一臉無辜,「反悔什麼?」
「嘿,」鄭拓挑眉,危險地湊近,「真打算不認帳啊……這蛋糕可是我買的,網上有句話怎麼說的來著,吃了我的東西,就是我的人了。」
方墨涵咬著叉子笑起來。傍晚的陽光照在她臉上,紅色的糖漿蹭在粉嫩的唇邊,無比誘人。
兩人的臉近在咫尺,鄭拓盯著她的唇,喉結滾了滾,也笑,「怎麼樣,這土味情話夠味兒麼?」
方墨涵笑著向後靠,「閉嘴,你再說下去蛋糕都不好吃了……」
兩個人總是嘻嘻哈哈漫不經心的樣子,彼此憋著一股勁兒,像是誰露出一點認真來,誰就輸了。
自我,薄情,不負責任,他們了解對方,就像了解自己。但這場戀愛還是以彼此都無法抗拒的勢頭漸漸熱烈起來。
愛情讓方墨涵充滿創作靈感,投入起來一整天都窩在工作室里不吃不喝。
鄭拓坐在工作室的沙發上打遊戲陪著她,偶爾抬頭,石膏的粉末在光影里飛舞,女孩兒一臉素凈,眼神專注,因為熱愛,整個人都發著光。
直到方墨涵抬頭看向他,他才回神,發現自己看了太久。
方墨涵跳下高椅子走過來,「悶了吧?抱歉讓你陪我一天,晚上想幹嘛?我陪你。」
鄭拓將她一把拉坐到自己懷裡,低低笑,「真的?想幹嘛都陪我?」
方墨涵斜眼瞟他,鄭拓笑著站起身來,「走吧,帶你去發泄一下。」
方墨涵跟著鄭拓走進黑乎乎的巨大室內賽車場,有些驚訝,「你說飆車,我還以為你要帶我去那條偏僻的公路……」
「跑車轟鳴,路兩邊站滿歡呼的觀眾,一個火辣女郎在中間搖旗子?」鄭拓忍俊不禁,「拜託,犯法的好吧?在北京誰敢啊?」
他熟門熟路拿出一隻卡丁車頭盔扣在方墨涵腦袋上,「這個才好玩,你試試。」
那晚方墨涵玩得比誰都瘋,一圈一圈不斷刷新自己的紀錄,一直沒有從車上下來的意思。
鄭拓沒辦法,塞錢請店家將打烊的時間向後推了兩小時。
兩人從場館裡出來,已經是夜半時分。方墨涵坐在摩托車后座,環住鄭拓的腰,懶懶地貼在他背上。
鄭拓開得不快,騰出一隻手摸住她手臂,「累了吧?開心麼?」
方墨涵閉著眼睛,「開心。好像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
鄭拓笑,又問:「喜歡我麼?」
方墨涵停了一會兒,才輕輕道:「喜歡。好像從來沒有這麼喜歡過誰。」
兩個人沉默下來,在彼此看不到的地方無聲微笑。
鄭拓陷入前所未有的熱烈戀情,卻從未想過原來戀愛也能帶來麻煩。
姜昕一直沒能從對鄭拓的痴迷中走出來,在家裡茶飯不思,以淚洗面。
姜家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薑母對鄭拓極為惱怒,遂在姜父面前吹風,將每年簽給鄭家的廠房租賃合同收了回來。
鄭家雖然有錢,但人丁單薄,只有鄭拓和奶奶兩個人。
鄭拓父母早年去俄羅斯倒賣藥材,被人謀財害死在異國他鄉。鄭奶奶拿著兒子兒媳用命換來的錢,在市郊買了好幾棟小產權的樓房。
老太太膽量和眼光都過人,搭上第一批炒房順風車,到鄭拓大學畢業那年,市郊工業區的一半地皮和廠房都是鄭氏的。
但因為沒有實業,鄭氏對於房產出租業務的依賴性非常高。
姜家的紡織工廠一直是鄭氏的大主顧,廠房加上工人的宿舍,基本占了鄭氏三分之一的出租房產,現在姜父收回了合同,工業區很多工廠又都遷往河北,鄭氏一時很難找到新的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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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鄭奶奶七十多歲了,雖然精神矍鑠,但到底年紀大了,遇到難事總放在心裡頭,幾天下來也熬得心力交瘁。
直到奶奶暈倒住院,鄭拓才後知後覺地得知了這件事。
好在病情不嚴重,老太太很快就轉進了普通病房,鄭拓守著她,自責萬分。
「行啦,不怪你,」鄭奶奶拍拍孫子的手,「怪我,原想著也就簽簽合同收收房租,沒太多事,你又不喜歡,就一直沒讓你摻和。」
「奶奶,我早就該把擔子接過來的,讓你這麼大年紀還操勞……」
「嗐,小時候啊,心疼你沒爹沒娘,難免嬌慣了一點兒。長大了呢,又覺得家裡不愁吃不愁穿,何苦逼著你干那些不喜歡的事兒,就你這麼一棵獨苗兒,怎麼高興就怎麼活唄……」
奶奶慈愛地看著鄭拓,「你放心,那地姓姜的愛租不租,奶奶不會逼你娶他閨女。姜昕她媽說你移情別戀,來給奶奶看看,你戀上哪個姑娘啦?」
鄭拓把手機里的照片翻出來,方墨涵戴著黑框眼鏡,仰著頭聚精會神修石膏人像的眼睛,整個人透著濃濃的藝術氣息。
鄭奶奶端詳半天,笑了,「這姑娘,好看是好看,可看著就不像是過日子的人啊。」
鄭拓笑,「那不正好,你孫子也不是。」
鄭奶奶嗔怪地拍他一下,嘆口氣。
「行吧,你爸媽走的那年,我就想,這人,那麼掐尖兒要強幹嘛呢,什麼錢啊,名頭啊,都是虛的,平平安安快快樂樂不比什麼都強。只要你喜歡,找哪個姑娘奶奶都同意。」
鄭拓哄著奶奶睡下,自己走出來,在走廊里沉默地站了許久。
方墨涵打來電話,鄭拓才想起來今晚答應了陪她去畫展。
鄭拓趕到的時候,方墨涵已經進去了,正和人輕聲地聊天。
她今天穿了件黑色小禮服,化了淡妝,氣質清冷,人卻鮮艷,充滿矛盾的魅力。
鄭拓走過去,方墨涵挽住他胳膊,對對面的男人道:「這是我男朋友,鄭拓。」又對鄭拓道:「這位是何駿廷,我的大學同學,青年畫家,剛剛回國。」
兩個男人寒暄兩句,三人一起漫步看展。
美術與雕刻本就不分家,方墨涵和何駿廷經常交流意見,但也沒冷落鄭拓,時時與他微笑。
鄭拓自問不是一個小氣的男人,也不會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吃醋。然而看到前面兩個並肩而行的身影,也會遺憾為什麼自己沒有多讀一點書,至少也要知道莫奈是抽象派鼻祖。
看完展離開時,方墨涵去洗手間,何駿廷搭話,「鄭先生做哪一行?」
鄭拓笑了笑,「不做哪一行。」
何駿廷挑挑眉,不置可否,看向洗手間方向,「和墨涵談戀愛,其實我很佩服鄭先生的勇氣,看你剛剛似乎對藝術一無所知,我很好奇你們平時都聊些什麼?」
鄭拓微笑,「我們的確聊得不多,因為你知道……對於情侶來說,好不容易有在一起的時間,有太多比交談更美妙的事情要做。」
兩個男人對視,臉上雲淡風輕,眼裡劍拔弩張。
方墨涵從走廊一頭走過來,「在聊什麼?」
鄭拓攬住她的腰,「沒什麼,何先生很羨慕我們的相處方式。」
方墨涵不知想到了什麼,橫了鄭拓一眼,臉上飛紅,難得嬌嗔。
道過別,兩人往車邊走,何駿廷又揚聲道:「墨涵,我剛剛的提議,你考慮一下,很難得的機會。」
兩人上了車,鄭拓一邊打方向盤,一邊隨意問:「他剛剛說什麼機會?」
方墨涵把手機收起來,眼神難得有些興奮,「對了,正要和你說,何駿廷說他認識青年新銳藝術館的負責人,可以幫我聯繫在館裡辦展,宣傳什麼的都由對方全權負責,不用我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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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鄭拓看她一眼,「你想辦展?為什麼不早說,錢我這兒有啊……」
「不是錢的問題,我們這行講究『圈子』,沒有人脈引路,多少錢都白扔……」方墨涵低頭去回微信,隨口回答。
她一向說話直接,縱然是因為她相信鄭拓不是那種心胸狹窄的男人,更因為她不習慣為了任何人而小心翼翼地斟酌措辭。
鄭拓不再說話,沉默地笑了笑,把車開得飛快。
車子到了工作室門口,兩人膩歪了一會兒,方墨涵刷卡進去,片刻又驚訝地跑出來。
果然,男人還靠在門邊低著頭抽菸。
「怎麼了?你不是說今晚要回……唔……」
鄭拓沉默地吻住她,將她整個人托起來直接抱進屋裡。
他們的性一直都是酣暢淋漓的。
方墨涵在床上有著與清冷外表截然不同的熱情與坦蕩,她不是性感火辣的類型,卻自有種渾然天成的嫵媚風情,讓鄭拓深深痴迷。
而鄭拓在取悅伴侶這件事上更是爐火純青,帶給方墨涵從未體驗過的熱烈與沉醉。
今晚鄭拓顯出一種異樣的衝動,沉默而激烈,強勢又脆弱。
當鄭拓終於喘息著伏到方墨涵頸間,她下意識撫了撫他頭髮,隨即一怔——這種類似於心疼對方的感覺,她似乎從來沒有過。
「姜昕父母因為我和她分手,給我家的生意下了不少絆子。」
「工業園那塊地是小產權,除了姜家,其他人都不敢租。」
「我奶奶表面上不當回事,其實不吃安眠藥,每天都睡不著覺。」
鄭拓的聲音沉沉的,沒有起伏。
方墨涵的手僵住,放下,心臟一點點重新武裝起來,語氣比想像中冷靜,「所以呢?」
「所以……」鄭拓停頓許久,「我們結婚好不好?」
「什麼?」方墨涵不知為什麼,竟一下子笑出來。
她的笑將鄭拓從那些真實的情緒中驚醒,抬起頭看她,眼裡也恢復了一貫的散漫笑意,「我說結婚,你敢不敢?」
方墨涵似笑非笑勾住他脖子,「怎麼不敢?你敢我就敢。」
她眼神明明是愉悅的,笑容卻還是有所保留。
鄭拓望她片刻,低頭再次狠狠吻住她,動作甚至帶了幾分怒氣。
對於他們,有些話只敢在意亂情迷時說。
但這種時候說的話,又怎麼當得了真。
鄭奶奶出了院,鄭拓開始跟在奶奶身邊一點點學著把家裡的房地產生意打理起來,不能再整天一門心思談戀愛。
方墨涵也忙得團團轉——何駿廷說話算話,果真聯繫了藝術館將她的雕塑展籌划起來。
兩人雖不能像以前那樣常常見面,感情卻還是炙熱的,忙裡偷閒約一頓午飯,或深夜驅車只為一個短短的擁抱。
對於他們這樣自我的人來說,這樣的相處模式並沒有壞處,然而遺憾的是,無論你多麼珍惜,你都沒辦法把你的愛情,保護在真空里。
經常有心直口快的朋友打電話給鄭拓,打趣風水輪流轉,終於輪到他鄭拓被撬牆角了麼——在某某場合看到方墨涵和何駿廷形影不離,舉止親密。
鄭拓總笑著罵回去,放下電話卻總是沉默。
何駿廷對方墨涵的心思昭然若揭,他卻不能把方墨涵藏在口袋裡,也不能每時每刻守在她身邊。
他的無力感那麼明顯。
工業園那塊地的產權還是遲遲辦不下來。姜昕來找過他一次,對她父親的行為很抱歉,還提議鄭拓可以假裝和自己交往,讓她父親收手,先把產權拿到再說。
她是真的想要幫他的,鄭拓看得出來。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開玩笑,幹這種事,他還是男人麼。
過了幾天是方墨涵的生日,鄭拓想了很久,決定把兩個人的關係正式向前推進一步。
鮮花,戒指,音樂,見證人……鄭拓在朋友們的瘋狂嘲笑中一本正經地演練了無數次,確保自己不會因為緊張而搞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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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為了給她一個驚喜,當天傍晚他才給方墨涵打電話。方墨涵不記得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以為是普通約會,抱歉地說晚上要參加一個業界大師的宴會,晚點才能見面。
朋友們陪著鄭拓守著一地鮮花和燭光,從夜色朦朧等到天光微熹。
再等下去,就只剩尷尬。
朋友們拍拍鄭拓肩膀,沉默地散了。
天亮時下了一場暴雨,沖走一切費盡心思的痕跡。
方墨涵上午才匆匆回來,看到鄭拓沉默地坐在樓下的石階上,臉色有些疲憊。
她心裡一陣突如其來的不安和愧疚,這種沉重感讓她感覺有些糟糕。
她走過去,語氣輕鬆,「別告訴我你等了我一晚上。」
鄭拓望著她笑了笑,「沒有。」
方墨涵開門進屋,換衣服,喝水,一邊道:「昨天韓老師邀請我們去他家看他收藏的古希臘雕塑資料,誰想去了才知道還有兩個義大利人……」
「外國人太能喝酒了,我還好,何駿廷喝多了,我手機又沒電,韓老師家別墅比較偏,我們就只好都在他家對付了一晚……還好他家房子大,房間足夠多……」
她其實是在試圖解釋的。
但她並不習慣向別人解釋行蹤,何況她問心無愧。
所以她的語氣就有種欲蓋彌彰的輕描淡寫。
「韓老師給了我們不少建議,還說我辦展時他可以出席。他是國內雕塑界數一數二的大師,有他的推薦我們就可以更好地宣傳了……」
方墨涵握著杯子靠在桌邊,眼睛閃閃亮,和鄭拓分享喜悅。
鄭拓凝視著她,許久才微笑,有些無奈,有些自嘲,「你剛剛一共說了四個『我們』,沒有一個是指你和我。」
「什麼?」方墨涵困惑地眯了眯眼。
鄭拓沒再說話,他知道她聽見了。
方墨涵把杯子放下,抬頭,眼神清冷,「鄭拓,別扯這些有的沒的,你想說什麼?」
鄭拓平心靜氣,盡力溫和地溝通,「墨涵,你知道何駿廷喜歡你,他在追你……」
「所以呢?」方墨涵冷笑了一下,「這是我的錯?我從第一天就把你介紹給他認識,我每天都和他提起你,我……」
我甚至為了早點見到你,自己清晨在郊區無人的公路上走了幾站地。
可她不想說,這太卑微。這不像自己。
鄭拓揉揉額頭,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也從來沒有這樣和女友溝通的經驗。
「我的意思是……你既然知道他對你有意思,你是不是應該和他保持一點距離……減少不必要的接觸,避免給他希望……」
否則我會不安,我會嫉妒。可這話他怎麼說出口。
呵,果然又是這樣。
方墨涵涼涼地笑了笑。和從前那些男人一樣,他們試圖控制你,想要獨占你,除此之外他們什麼都不在意。
她淡淡地說:「鄭拓,從小到大,我身邊的異性,不喜歡我的占少數。如果都保持距離,我什麼事都不必做。」她帶點挑釁地抬眼,「你不也是一樣麼?」
鄭拓無言以對,艱難地吞咽一下,做最後的努力,「如果你不能理解,可以反過來想一下,如果我以做什麼事情為理由,和愛慕我的女生每天接觸,你會是什麼感覺……」
這何嘗不是方墨涵經常胡思亂想的呢,她何嘗不對鄭拓曾經的風流韻事耿耿於懷。
嫉妒和不安瞬間擊敗理智,她有些尖厲地笑了一聲,「哦?你也有什麼正經事需要和紅顏知己一起完成嗎?如果有,我成全你。」
你也有什麼「正經事」……鄭拓輕輕地扯了扯嘴角。最近的孤獨、挫敗和煩亂湧上來,他失去說話的動力。
方墨涵則被自己的尖刻嚇到,又拉不下臉馬上出言彌補,便不再說話。
房間裡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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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兩個人一站一坐,任由那沉默慢慢將他們凝固起來,如同房間裡陳列的人像。
片刻後鄭拓起身離開,輕輕道一句:「生日快樂。」
此後的一周,兩人各自忙碌,未曾聯繫。
方墨涵的個人作品展終於順利舉行,這一段時間何駿廷的積極牽線卓有成效,當天來了好幾位名人大師為她站台,媒體也宣傳她為才華和魅力並重的年輕女雕塑藝術家,吸引諸多目光。
個人展一共持續了五天。方墨涵等了五天。
鄭拓沒有來。連一個電話都沒有。
最後一天閉幕典禮和慶功宴都結束,方墨涵拒絕了何駿廷送自己回家的提議,穿著禮服裙踩著高跟鞋獨自慢慢走回來。
她從小沒見過父親,母親是位名不見經傳的小畫家,思想前衛。
她跟著外婆長大,母親在她四歲時隨一個美國人出國,每年寄來大筆金錢,給女兒的信卻總是寥寥數語。
而方墨涵只記住一句話:女人永遠要記住四個字——我最重要。
我的快樂、自由、尊嚴、價值,凌駕於一切之上。
方墨涵對母親沒有認同感,但她的確按照她的信條成長起來。
只要覺得相處開心,就可以和異性開始一段關係,一點點不快又足夠讓她放棄。
只要對自己有利的事,她就可以去爭取,哪怕利用了誰,哪怕別人風言風語,她都無所謂。
鄭拓已經讓她做了很多例外,她為他難過、哭泣,為了他甚至想過要去委屈自己。
該告一段落了。
她慢悠悠走到小區門口的門衛室,門口地上鋪了一大片報紙,晾著滿滿的褐色玫瑰花瓣。
門衛大爺的老伴正在一邊挑揀一邊往袋子裡收,見她看過來,以為擋了她的路,趕緊把報紙往裡扯。
方墨涵笑了笑,隨口道:「曬這麼多花啊。」
「嗐,可不!」這個姑娘來來去去一直沉默寡言,突然搭話老太太有點受寵若驚。
「這都是剩下的了,我都收了有這兩倍還多。前陣子一個小伙子扔我老頭子這兒的,估計足有一車!我想著爛了可惜,曬乾了泡個水什麼的……」
「前陣子,哪天啊……」方墨涵若有所思,喃喃問。
「哪天……不記得了,好像是下大雨那天,大半夜直接扔門口,說一聲就走了。估計又是在小區里表白求婚啥的……還有好多氣球蠟燭,我都賣掉了……」
大媽眉開眼笑,方墨涵也笑,淚眼模糊。
每次當你要放棄一個人,就會有事情提醒你你有多愛他。
方墨涵轉身走出去,叫輛出租徑直向鄭拓家去。
鄭奶奶不習慣樓房,始終住以前的老四合院。
方墨涵以前陪鄭拓回來拿東西,曾在門口短暫停留。
大門開著,她猶豫一下,邁步走進去。
院子裡有點亂,放著一張還沒有拆包裝的高級家用護理床。
正房裡傳來東西打碎的聲音。
她走過去,看見一個雙目微闔的老太太癱在輪椅上,鄭拓蹲在她身前,端著一碗糊狀物一點點喂著,眼神專注而溫柔。
一個家政阿姨樣的人麻利地收拾著地上的碎碗片,另一個護工從廂房匆忙端著水過來,擦拭老太太沾上糊糊的腳。
姜昕彎腰站在老太太身邊,一邊幫她揉捏著右側肩臂,一邊關切地望著鄭拓。
方墨涵站在門口,一時不知所措。
姜昕抬頭看見她,眼神複雜,鄭拓也意識到身後有人,回過頭來。
「你來了。」他站起身,神情有些尷尬,落在方墨涵眼中變成生分。
方墨涵還穿著一身禮服,與這一地狼藉形成鮮明對比。
鄭拓突然不想讓她在這裡,停了停又道:「要不……你先回去,我待會兒去找你。」
方墨涵沒說話,望他片刻,又望了望老太太,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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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鄭拓端著碗站著,他已經兩天沒有洗澡,沒有睡覺,身上還沾著碰翻的糊糊。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需要靠外表來吸引女人,但他無法忍受在方墨涵面前如此狼狽。
姜昕去拿他手裡的碗,「鄭哥,我來喂吧。」
鄭拓讓開她的手,笑了笑,「不用,你回去吧,謝謝今天來探望。」
「我,我幫你照顧奶奶好不好?你一個人……」
鄭拓重新蹲下來,「自己的奶奶,怎麼好意思麻煩別人,我可以,慢慢熟練就好了。你回去吧,給姜叔姜嬸帶個好。」
晚上奶奶睡下,鄭拓交代清楚護工,收拾了自己,開車去方墨涵的住處。
進了門,兩人都有片刻沉默,鄭拓道:「奶奶前幾天連著急救了兩次,昨天才出院。抱歉,沒能去參加你的展。」
方墨涵不知道該說什麼,和親人的命比起來一個展算什麼呢。
可他這樣輕描淡寫,她也只能搖搖頭,「奶奶沒事就好。」
鄭拓沉默一會兒又道:「你今天去找我……」
話沒說完,方墨涵電話響起來,她接起來,含混地說了兩句:「……嗯,我簽證還在期限內……身份證號以前發給過你……」
她掛了電話,看向鄭拓。
鄭拓望著她,「你先說吧。」
方墨涵有些煩躁,在房間裡走了兩步,看向窗外,又回過頭。
「歐洲有個很有名的藝術長廊,通過何駿廷聯繫我,說想和我長期合作辦展。這個機會特別難得,很多搞雕塑的人一輩子連想都不敢想……」
鄭拓微笑,點點頭,「那就去吧。」
方墨涵定定望著他,突然覺得自己夜裡那些輾轉反側的為難和不舍是個笑話。她自嘲地點點頭,「好。」
鄭拓知道她在想什麼,她眼裡的黯然讓他心疼,「我奶奶中風了,半邊身子動不了,以後吃喝拉撒全都離不開人。」
方墨涵抬起眼,兩人沉默地對望,一切盡在不言中。
鄭拓走過來,輕輕擁抱她,聲音溫柔,「墨涵,我知道真心熱愛一件事對我們這種人來說多麼難得。我希望你能一直心中有夢,眼裡有光。」
方墨涵抬起手臂緊緊抱住他,臉埋在他懷裡,身體微微顫抖。
許久,鄭拓放開她,轉身要離開,方墨涵拉住他的手,眼神急切而慌亂,像是下意識地不肯放開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
「鄭拓,我從來沒有給過何駿廷任何回應,我們只是朋友和工作搭檔,我對他完全沒有感覺……」
鄭拓笑了,摸摸她頭髮,「我知道,你從來不屑說謊。」
他朝門口走,剛拉開門,方墨涵跑過來,「啪」地把門關上。
她拉著他衣襟攀著他,踮起腳毫無章法地吻他,撕他的襯衫,扯他的皮帶。
鄭拓從縱容到回應,再到爆發。
兩人不顧一切地糾纏,沉默地,激烈地,不知饜足,毫無保留。從衝撞到廝磨,從粗暴到溫柔,直到精疲力竭。似乎希望愛意能與汗水一起,從身體里蒸騰掉。
當最後一次巨大的歡愉與痛楚一起襲來,方墨涵仰起身體,朝鄭拓肩頭用盡全力咬下去。
「傷口沒好全之前……不許找別的姑娘。」
她聲音顫抖,帶著淚意。
「……好。」鄭拓笑了笑,啞聲回答。
一周以後,方墨涵與何駿廷一起飛去法國,開始籌備在歐洲的個人作品巡迴展。
鄭拓將地產事宜統通放在一邊,和護工一起照顧奶奶,無微不至,親力親為。
然而鄭奶奶要強了一輩子,突然癱在床上,覺得自己成了孫子的累贅,精神完全垮掉,沒出半年便離世了。
方墨涵的展只在里昂辦了一場,反響平平。後無意中得知所謂藝術長廊看好她的作品都是假的,是何駿廷動用人脈財力安排的一切。
方墨涵深受打擊,心灰意冷,她甚至沒有力氣去指責何駿廷。
原來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她只是熱愛雕塑,想有機會讓更多的人看到她的作品,與虛榮無關。
原來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她有多麼討厭欺騙。
她離開法國,從北歐到南非,一路旅行採風。
鄭拓慢慢從悲傷中緩過來,似乎又變成過去吊兒郎當的樣子,每天都呼朋引伴,夜夜笙歌。
他從不獨處,卻又不與任何女孩交往。
那個一場傳染性肺部疾病肆虐後的春天,北京情況稍稍好轉。有天鹿柴的老闆娘看到鄭拓,特意來搭話,問他知不知道方墨涵的近況,畢竟西非條件比較差,她又不用國內的號碼。
「什麼西非,她不是在法國麼?」鄭拓怔怔的。
鹿呦也只有方墨涵的微博,推給了他。
他翻了一晚,看她在沙漠裡騎著駱駝穿行,和非洲小孩子微笑著拍照,看她拍自己粗陋的食物和惡劣的居住條件。
最後一條發於一個月前,她說有點發燒,沒有藥,在喝當地的一種草煮水。
最後的定位,在某個非洲小國。
那晚鄭拓一晚沒睡。
第二天他去找朋友中最有能量的那個,問能不能給他搞一張到西非的機票,隨便哪裡都可以。
好兄弟喬晟宇得知,匆匆跑過來罵他,「現在根本沒有直飛航班,等你坐著汽車七拐八繞找過去,人都不一定又去哪兒了!你們一共在一起多久?三個月?至於你現在為她命都不要?」
鄭拓叼著煙出神,良久才道:「大喬,你知道我經常想,如果真有個老天爺或者上帝什麼的,在你遇到那個對的人的時候,暗示你一下就好了。那樣你就不會那麼輕易地放她走了。」
他垂下眼睛,「你知道我一想到她可能自己可憐巴巴躺在那個小茅草屋裡,水都不一定有得喝,我就一分一秒都等不了……」
鄭拓到底弄到了去西非某國的機票,喬晟宇勸不住,氣得團團轉。
兩天後鄭拓到達異國機場,包了輛私人車輛去往方墨涵所在的小國。
他接到電話,是何駿廷。
「那個幫你弄機票的朋友找的是我家裡人,托你的福,我才知道她的下落。我已經請當地大使館的朋友,聯繫到了墨涵。」
鄭拓望著窗外的原野,鬆一口氣,她沒事就好。
「我可以想辦法把她弄回來,前提是你答應我一個條件——以後不見她,也不聯繫。」
鄭拓笑了一聲,「你幫你喜歡的女人,和我講條件?」
何駿廷也笑了,「沒辦法,誰讓我喜歡的女人,一心想著你呢。我不能白忙一場。」
鄭拓沉默,很快道:「好。」
鄭拓橫穿幾國終於到達目的地那天,方墨涵被人帶進給駐非使館補給防疫物資回程的專機,回了中國。
接著非洲疫情迅速惡化,各國不斷提升管控封鎖,鄭拓被困在那裡。
方墨涵落地後度過隔離期,北京已經基本解封,甚至還和朋友們吃了頓接風宴。
圈子都是重合的,她卻沒見過鄭拓,連條問候的信息都沒有。
果然已經是舊人了吧。她笑,心裡一片荒涼。
何駿廷的叔父因為違規帶她回國惹了不小的麻煩,方墨涵心中感到愧疚,又對鄭拓沒了幻想,灰心脆弱間,終於接受了他的追求。
然而當何駿廷按捺不住日久渴望,想要一親芳澤的時候,方墨涵卻發現自己僵硬得如同一塊木頭。
身體的反應是騙不了人的。
何駿廷越是激動,方墨涵就越是尷尬,她閉著眼睛,試圖把他想像成自己喜歡的人。
當鄭拓的臉浮現在腦海里,他的眼睛,他的笑,他的聲音,他的味道……
原來都清新如昨日。
身體的感覺終於洶湧而至,方墨涵的眼淚也汩汩而出。她一瞬間那麼絕望。
何駿廷感覺到她的眼淚,停下來伏在她身上,良久才低低問:「無論如何……都不行嗎?」
方墨涵哽咽難言,「對不起。」
兩人穿戴整齊,何駿廷坐在沙發上,許久才苦笑,「抱歉墨涵,我不和喜歡卻又沒可能的人做朋友,所以以後不再聯繫了。」
方墨涵無言以對,又好像鬆一口氣,起身要離開,只聽他又道:「還有件事要告訴你,鄭拓可能還在西非……」
方墨涵瞪大了眼睛。何駿廷沉吟一下,把當時的經過全盤告知。
方墨涵沒有聽完,轉身跑出去,眼前模糊得幾乎看不清路。
朋友們正在商量怎麼給鄭拓弄點物資寄過去,只見方墨涵慌不擇路地跑進來。
看得出來她在努力地鎮定自己,卻還是語無倫次,「請問,怎麼才能弄到一張回來的機票?我去做注射疫苗的志願者可以麼?」
「或者,或者我家有一張清代的畫,是真的,拿出來,能換一張機票麼?拜託你們……一定有辦法對不對……」
她的話很可笑,她看起來很狼狽,淚痕滿臉卻全然不顧。
原本態度冷淡的眾人,表情卻都慢慢緩和下來。
喬晟宇說:「我們都會盡力的,沒那麼嚴重,別擔心。」
「還有,」他想了想,去柜子里翻出一隻小盒子,「這是上次他婚沒求成在我這兒喝酒,匆匆忙忙趕去醫院落下的,我想還是你保管吧。」
鄭拓在中國援非醫療隊做了四個月志願者,又兩次把回國的機會讓給了更需要的人,半年後才回到中國。
在隔離點隔離了十四天,又回去居家隔離。
為避免影響鄰居,鄭拓回了市郊的二層小樓。
第二天一早,樓下就傳來口哨聲和呼喚聲。
鄭拓從二樓陽台出去,看見一大群朋友圍在樓下,朝他又笑又叫。
鄭拓也笑,不忘戴上口罩。
大家正鬧騰,遠處走過來一個姑娘,紅裙黑髮,氣質清冷,眼神卻熱烈。
大家都安靜下來。
鄭拓定定望了人家半天,憋出一句廢話,「紅裙子……沒見你穿過。」
方墨涵笑了笑,「好看麼?」
鄭拓點頭,「好看。」
朋友們直翻白眼。
「你沒有以前帥了,」方墨涵望著他,沒什麼表情,「又黑又瘦。」
鄭拓尷尬地笑,抹抹臉。
兩人沉默下來,急得圍觀群眾恨不得去把倆人的嘴撬開。
方墨涵等了一會兒,轉身往回走,鄭拓急忙叫住她,「哎!」
方墨涵回頭。
「墨涵,我……你走了以後我再沒找過別的姑娘,我吃胖點養白了就又能帥回去了……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原來打好的唯美腹稿全都沒用上,鄭拓緊張得像個地主家的傻兒子,「這輩子剩下的每一天,我們都在一起,好不好?」
「還以為這句話你不打算說了,」方墨涵垂著眼,慢條斯理地摘手套,「不過你不說也沒關係,我已經收拾了東西,過兩天直接搬過來……」
她抬起頭舉起右手,眼裡水光閃爍,「喏,戒指我都戴上了。」
笑聲喝彩聲口哨聲四起。
兩人遙遙相望,隔著淚光微笑,用眼神擁抱。
愛有時讓人覺得沉重。
但如果餘生的每個瞬間都有你在身邊,我竟然願意去想像永遠。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