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用期還沒轉正，00後王佳佳的工作微信頭像已經改成了二次元版妍珍。
妍珍是韓劇《黑暗榮耀》里的大反派，嘴壞、脾氣炸、氣場一米八、家裡有錢有勢，一度把少女時代的女主角虐得大氣都不敢喘。王佳佳用的頭像是妍珍在劇中的經典形象——穿著價格約等於普通人半年工資的外套，雙手抱臂、眼睛向上翻，一副看不慣誰就要把誰懟到每個毛孔都求饒的樣子。
改完頭像以後，她還準備了一摞妍珍表情包，在社交媒體上發帖宣稱，自己的職場人設正式立起來了。「整頓職場是我的宿命，我是一個隨時會發瘋的美麗女人。」她寫道。
《黑暗榮耀》人物
近期，「立人設」變成了一股席捲職場的流行風潮。一些年輕的打工人開始扮演影視劇中某一具體角色，或者是扮演某個具體的網紅動物，試圖通過角色「附體」，在職場社交過程中展示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或是幫助自己逃離某種職場困境。
當下最熱的幾種打工人人設包括但不限於：
嗎嘍（猴子）——借人類祖先之名以自嘲的卑微人設；《海綿寶寶》里的派大星——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總是製造麻煩的笨蛋人設；以及網紅小動物水豚（又稱卡皮巴拉）——鼻孔朝天外表呆萌，永遠佛系與世無爭的人設。
至於王佳佳，她希望通過妍珍這個角色表現出的壞脾氣和壓迫感，在辦公室里清晰表達對抗無理加班和職場PUA的態度。這樣旗幟鮮明的一招，是當下「00後整頓職場」的重要表達手段之一。
所以，在日漸殘酷生存的職場，打工人「凹人設」的反抗，真的管用嗎？
理想篇：暴躁打工人，立人設整頓職場
實際上，在具體角色出現之前，受歡迎的職場人設一開始是被劃分為幾個大類或是若干個標籤、特徵，比如每一屆打工人都耳熟能詳的躺平、社畜、老黃牛、悍婦，而網紅影視劇和網紅動物出現之後，這些標籤和特徵就與時俱進，迅速疊代成為——卡皮巴拉、嗎嘍、寧貴人、華妃。
比如，不好惹是一種標籤和特徵，打工人就會聯想與之相對應的、當下熱度最高、令人印象最深刻的具體角色，像長紅影視劇甄嬛傳里的華妃。體現她不好惹的經典台詞、表情包都直接應用在打工人的職場社交情景中。
今年10月，上海一家公關公司PR曉雅就把微信頭像換成了華妃。這個頭像是她從網友發的帖子裡下載的，華妃頂著旗頭，垮著一張臉坐在工位上，雙眼看向前方電腦。網友給這張圖配了一句像是華妃本人穿越到當代職場的台詞：「什麼班還要本宮親自上？」
曉雅看到這張圖，噗嗤一聲在辦公室里笑出來。那一刻她想像著一種可能發生的情景——晚上九點，客戶喝完小酒突然感覺自己靈感迸發，想就某篇宣傳稿件對她輸出一頓修改意見，客戶點開微信搜索她的備註暱稱「xx公關」，猛地看到華妃娘娘翻到天上的白眼，有沒有可能瞬間被一絲寒氣擊退，瑟瑟地撤回了夜深人靜的工作量轟炸？
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有用，頭像好像真變成了曉雅的職場嘴替，華妃角色那種「少來惹我」的氣場似乎真實為她的現實生活賦能。她發現，換頭像的那段時間，甲方在休息時間找她改稿子、改方案的頻次直線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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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王佳佳的妍珍頭像和表情包也是這種「不好惹」人設的表達。
她的工作單位在京郊，規模不小，在全國各省都有分公司。公司給員工提供宿舍，不用通勤，朝九晚六。王佳佳的工作是產品經理，稅後薪資有超過一萬元，在這麼個畢業生難找工作的大環境下，作為文科女碩士，公司給的待遇其實已經可以說是天花板。
但她認為，好的待遇也不能成為讓她抱著感恩戴德心態免費加班的理由。每天下午六點一到，她的工作手機就會麻溜關機，再沒有同事和領導能找到她。
幾次找不到人，同事開始發難：你怎麼總是到點就下班走了，電話也打不通。
王佳佳懟道：你總是下班時間給我打電話，我把你拉黑了。
同事「貼心」回應：我這是為你好，新人該多留下來加加班給領導留個愛工作的好印象，你這樣領導會覺得你不熱愛自己的工作。
之後，王佳佳發送了一張妍珍冷笑表情，配上「加油」二字，不再回復。
還有一次，臨下班了同事才告訴王佳佳某個任務必須今天完成，不管多晚都要完成，因為明天領導就要來檢查了。同事還特地強調：「所有人都必須要加班。」
「那你怎麼不早上說」「你去問問領導能不能後天來呀」「說你今天忘記早點通知大家，晚上十點才想起來」。王佳佳連珠炮懟完同事，又向對方丟去一個妍珍嘲諷式微笑表情包。
妍珍表情包總是能成為每次發難的「終結者」，一來二去，辦公室再也沒人敢找她加班，王佳佳的妍珍人設就此成為了一道結界，幫她抵禦住很多「無理的工作」，她自己總結這個人設的核心思想是：拒絕內耗，永遠指責別人，絕不反省自己。
「對我而言，成功的職場人設最重要的就是能給自己減少不必要的工作，切割開工作和自己的生活。」王佳佳說。
擁有同樣「結界」功能的，還有前段時間走紅全網的「讓領導失去溝通慾望的頭像」、「讓領導一看就不敢委以重任的頭像」等。
這些頭像都指向了同一種人設標籤：狀態掉線的職場笨蛋。具備代表性的角色，就有《海綿寶寶》里的派大星，《還珠格格》里的小燕子、憨豆先生、湯姆貓……
社交媒體上，網友們早已開啟了一場「假裝在犯蠢」的模仿秀——曬出自己頂著派大星的頭像，代入笨蛋人設，模擬起和領導可能發生的無效對話：
領導：7月有嗎？這個數據拉個給我。
我：6月的嗎？
領導：7月的
我：6月xxxx跟進表.xlsx
領導：明天會議室你約了上午還是下午？
我：約了
領導：所以是上午還是下午？
我：是的
「職場笨蛋們」頂著頭像想要傳達的信息其實就是：本人透露著清澈的愚蠢，無法委以重任。很多人覺得，這樣一來，和領導少交流，或許能夠少干一點活。
除了結界作用外，一些角色明顯帶著希望被接納的社交屬性，雖然散發著小抱怨、疑似想要逃避工作的氣息，但看起來實在可愛，也許值得被原諒。比如嗎嘍：
嗎嘍是兩廣地區方言里「猴子」的意思。至於「嗎嘍」這一小動物形象為什麼走紅全網？網友把這一過程編成了段子：2022年初廣西砂糖橘上市時間晚於預期，買家瘋狂催單，果農無奈之下只能在地里加急剪橘子，他們把自己比作玩命幹活的小猴子，回應催單：「別催了，嗎嘍的命也是命。」
比起嗎嘍的無助弱小、請求被憐惜的人設標籤，卡皮巴拉則代表著與世無爭的精神狀態。
卡皮巴拉是英文單詞capybara的中文諧音，意思是「水豚」，這種小動物從眾多壞脾氣人設輸出「發瘋文學」之中脫穎而出，年輕的網友甚至把卡皮巴拉奉為職場中的精神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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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現實篇：要人設，還是要飯碗
而刨開打工人給自己樹立虛擬角色立人設的流行表象，現實的內核卻亘古不變——打工人往往只會在進入殘酷職場後，日復一日感受到被去掉人格後的疲倦。
伍靜在體制內做了兩年行政文員工作，今年剛剛30歲。她初入崗位時成為了辦事處最努力的新人，除了完成自己要處理的文件外，為了和前輩、領導搞好人際關係，每天都會幫忙處理其他人來不及做的事。
坐在她旁邊位置的前輩每周都得列印很多表格，伍靜從第一周進入辦公室開始，就主動向對方表示，自己可以順手幫忙遞交這些表格。這位前輩據說和自己的直屬領導關係不錯，伍靜希望藉此快速和她建立良好的關係。
這一招似乎確實管用，伍靜開始和直屬領導熟悉起來，三人經常會一起吃午飯；但漸漸情況也不對勁起來，直屬領導也經常會加塞各種各樣的工作給伍靜，比如幫他寫工作總結和會議發言稿件。
一開始，領導還會客氣一下，用上「麻煩」、「謝謝」之類，但差不多兩三個月後，領導的客氣用詞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行要求和要交的時間。辦公室里那位前輩也漸漸把列印和遞交表格的工作完全交給她來做，覺得一切理所應當。
「甚至不會有人再覺得感謝你，對你說謝謝，遞給你東西要你列印也不會抬頭用眼睛注視你。」伍靜說，她感受到一種不被尊重。
最近，她刷社交媒體看到了一個詞，叫「核動力驢」，和她的處境像極了，原本不屬於她的工作也變得理所當然起來，而且越努力領導派給她的任務越多，每天好像有做不完的工作。
「這種驢和普通生產隊的驢有本質區別，給賦予了一種哲學色彩，那就是除非爆炸不然拉磨動力永不消逝，堪稱西西弗驢。」伍靜邊向鳳凰網總結邊翻出另一篇帖子，上面是一張搜索「生產隊的驢每天工作多少小時」的圖片。
而國家統計局公布的數據顯示，全國企業就業人員周平均工作時間超過48小時，也就是說，打工人平均每個工作日的工作時間超過了9小時。伍靜算了算自己本周前三天的工作時長都超過了10個小時。
大環境下行，「裁員」和「失業」不絕於耳，像伍靜這樣的打工人即便工作時間總被延長，也只能抱著焦慮和恐懼的心態，謹小慎微連續忍受高強度工作狀態。
伍靜最近也在關注職場立人設的內容，她很想擺脫眼下的設定，但無論是「丑頭像」還是「有脾氣的表情包」她都不敢用，生怕精兵簡政的火燒到自己身上。如果她失去工作意味著將重回就業市場，作為一個剛過三十歲的女性，從沒有在體制外工作過的她在眼下這種環境之下，大機率將面對一段時間的失業。「或者我就只能回老家。」
「我們今年已經裁撤了一些編外人員。」她說，比起立人設，明顯飯碗更重要。
打工人的焦慮是真實的，因為當人設真正影響到同事工作和整體效率時，避免不了要承受不良後果。
「我們組有一個同事，雙休日的活動不來幫忙，其他同事都來幫了。後來有一次線下活動安排在周五，我看到他就說：哎喲，你怎麼來幫忙啦？哦～原來不是雙休日啊～」一位在大廠的打工人說道。
「領導不傻，一個團隊要一起干成一件事情，在預算有限的情況下，怎麼能容忍長時間效率低下的隊友呢？」在外企從事財務預算規劃工作的安琪說，前年受到政策衝擊，她們公司業績不佳，為了降低成本，很多部門都被要求必須裁員，一些部門被裁比例高達五成，「這些被裁的人里肯定是有水豚人設的」——也就是佛系躺平人設——在業務量不變、業務模式面臨轉變的情況下，留下來的員工恐怕也無法既真摸魚又達到工作目標。
「用表情包發泄一下打工人想馬上離世的心情，轉頭就又要開始看報表做數據了。」安琪認為，發一些水豚表情包能讓她這根工位上的「螺絲釘」有些許「人氣兒」，這也許也算是短暫地立了人設。
和渴望真正跳出困境卻無力為之的打工人相比，王佳佳顯得很灑脫。前兩天，她正式提出辭職。她說，領導找她談話，挑了一處根本不是錯誤的錯誤「噁心」她，本來想拖到下個月公司幫她繳納完社保再辭職，結果根本忍不住。說完辭職，她瀟灑拿起水杯，「提桶跑路」。
她坦言，能用人設「整頓職場」，也是因為背後有人為不良後果托底。她並不擔心自己和同事、領導關係破裂後失去工作，「我辭職回家或者去做別的，我爸媽會完全在情感和經濟上支持我。」她已經和父母講了辭職以後可能要創業的想法，雖然她還沒想過要具體做什麼行業。
當天王佳佳在社交平台上發帖宣布辭職，短暫擺脫了打工人的宿命。她的自我介紹還沒來得及換，上面依然寫著，「打工的人設是職場妍珍」，「要永遠做有生命的迷人女孩」。
文中王佳佳、曉雅、伍靜、安琪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