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選自網文《驚奇人物檔案:真實而隱秘的人生一角》,作者:日談公園,有刪減,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圖片源自網絡侵刪】
我在東莞「打黑工」
靚仔,要不要去打工?我們廠里很缺人的啊。」
年初,走出廣州火車站,便能看到五菱車窗里探出一個油頭,問出這樣的話。
18 歲那年,離家去打工的我便是因為這樣一句話被人拉到東莞,被騙得身無分文,只好到黑工廠賣命。
一
因為營養不良,我的個子很矮,才一米五,但我已經認為自己是個大人了。
我在江蘇徐州長大,祖籍在雲南,那年打工來到了黑龍江大慶。我工作的那塊地方是完全裸露在地表上的,每日是曝曬的瓦礫和黃土地。周圍都是一樣的工人,打著赤膊,曬成黑土色的皮膚閃閃發光。我們每個人,一天要扛三四十根管。大人怎麼干,我也怎麼干。
扛完鋼管,還有幾百斤重的小推車要推。當我力氣耗完,在原地卡得一動不動,車甚至有倒軋趨勢,身邊也沒有一個人會來幫忙。
北方的天黑得晚,我們四點開始上班,九點下班。當時有一個口號,叫做吃三睡五干十六。當時是 24 小時上班制,幹完 8 小時,休息 8 小時,再干 8 小時。
我們沒有休息日。那是 2001 年,一天能掙 12 塊錢。
北方工地吃饅頭,一天三頓。菜全靠開水燙熟,再澆一點油上去。天天如此,那時候我感覺時間過得暗無天日。
這麼半年後,我因為吃了一包假餅乾,一天流七八次鼻血。晚上睡覺,一摸臉上濕濕的,血將枕頭都濡濕了。帶我去的工頭害怕我出什麼事情,第二天二話不說就把我攆走了。
離開時,我的血壓已經低到 50 了。人站也站不住,社區服務站穿白袍子的男人只說了一句,你就是營養不良。
這是我第三次失去工作。第一次我在老家的磚頭場做磚頭,被老闆的侄子頂替了工作。第二次我跟著村裡有門路的人去內蒙古的包頭摘枸杞葉,三毛錢一斤,枸杞樹上都是刺,一天下來渾身沒有一塊好肉,全成了疤和膿。我手慢,一天只能摘個三十斤,賺十多塊錢。枸杞是季節性作物,兩個月後我就回家了。
第三次,我花了 50 塊錢中介費,上了一輛幾乎擠進了 90 人的小客車,全程睡在別人身上,被帶去了浙江台州。
在台州呆了兩個星期,結果當地完全不缺人,我一份工作也找不到。後來終於被招進了一間罐頭廠,因為是童工還被抓到了派出所。運氣好,被來贖老闆親戚的人順帶也帶走了。但乾了兩個月,一分錢也沒得著。
回家躺了兩個月,我又回到了從小睡大的茅草一堆的牛棚木板上。周圍的人還會嘲笑我是從雲南來的「南蠻子」,奶奶還是衛生習慣很差地將排泄物蹭在自己身上,媽媽還跟養父天天為了一點錢吵架和動手,而我的哥哥還是到處惹事,惹完事回來就把我打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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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中秋節之後,我實在呆不住了。我有一個小學同學曾經在潮州學習修車,他那邊的師傅還想要招個學徒,他問我去不去。我說去,去學點技術。老打工什麼也學不會,出去只能被人使喚。
我家門口有一條長長的路,蜿蜒到池塘,到山腳,到村口,到縣城。我又背起包包,沿著這條長路一直跑下去,想著這一次也許再也不用回來。
二
我本來需要買火車票到南昌,再從南昌轉車直接到潮州。但我想先去東莞看看我表哥,於是買票買到了廣州。
車子剛出火車站,綠色在窗戶搖曳沒多久,忽然整輛車急剎車,砰地一停。火車前方,撞死了一個人。
這導致我們晚點了 8 個小時 24 分鐘。到廣州時,已經是凌晨兩三點鐘。我們舟車勞頓地,一下車卻又興奮起來。大都市的流花火車站,還是燈火通明,人來人往,欄杆上掛著巨大的香菸廣告牌,飄著烤紅薯的香氣。
我的同伴是我另一個小學同學,阿凱。他得意地拖著一個旅行用的小箱子,帶密碼鎖的,頗為洋氣。我帶一個斜背的軍綠色大包,像所有來打工的人一樣,裡面有四季的衣服,有另一雙鞋,牙膏杯子和被子等全部家當。
我們想打一個電話,給家裡報個平安,也給潮州的師傅通告一聲。火車站外有一排的電話亭,需要買 IC 卡。我們問了旁邊一個人哪兒有 IC 卡賣,那人從兜里掏出一摞卡片,說「30 塊錢一張」。我們傻愣愣地掏錢就買了。
到電話亭,阿凱先給他爸媽打了個電話說到廣州來了。第二個電話,我打給我哥,說到一半,IC 卡顯示沒錢了。我們沖回原地,給我們賣卡的男人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們只好往外走,忽然一個操著四川口音的男人走近來,喊著:「老鄉,你們去哪兒?」我們說去東莞。他說那邊的火車站不能去,那邊有警察查暫住證,你們沒有居住證一下子抓到了就會遣回,或者要進拘留所勞改。我心想,我有火車票,總不能我一出站就抓我吧。
誰知跟我們一起來的隔壁縣的女孩嚇著了,「我們一出站就把票給扔了。這可怎麼辦?」男人就圍著女孩說,那跟我們的車走,我們那兒有車。兩個女孩傻乎乎地被推著走了,還招呼我們一起走。
我們有點無奈,總不能讓兩個女孩跟著陌生人走了,就跟了上去。
我在他們的公交車上坐著時,聊起了那張被騙的 IC 卡。領我們來的人,說你把卡給我看看。結果卡一給他,他也掏出一把卡片,翻來翻去的,最後拿了另一張卡片退給我們。
阿凱什麼也沒發現,把卡一下就收回兜里。我立刻有了一股不妙的感覺,壓低聲音對坐在前面的兩個女孩說,咱別跟他們走了,下車趕緊找地方坐車去。
兩個女孩卻大聲嚷嚷了一句,「為什麼不跟他走?」領頭的人用目光狠狠颳了我一眼。我也只好繼續坐著。
五六站路後,車停在了一個大院子裡,像在一個偏僻的山村角落。外面停著好幾輛破舊的大巴車,像是退休了的城市公交,座椅都是硬木的。被招呼進院子後,我們被帶進一個大廠房裡,我估計一趟車來了上百人。一下子,大門被吭地關上了。
陸續地開始有人過來賣票,到東莞的票一張 90 元。在汽車站,一張票大概也就二三十塊錢。有人不買,一群人圍過來就是拳打腳踢。
我出門身上只有 50 塊錢,路上還用了一些,但阿凱有一百來塊錢。我心想,被打一頓事小,人生路不熟的我們也不知道要往哪兒走去。兩個女孩子有錢,立刻買了一套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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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我們兩個人一共只湊出 125 塊錢,領頭的一開始說這不行。但我們確實沒錢,他猶豫半晌最後還是讓我們上了車。
當時是早上四點,車出發了。開了沒多久,破公交車上了國道。司機說,我們現在上了高速,每個人要多交 30 塊錢。
我和阿凱已經渾身上下一分錢都沒有了。收錢的人來收錢,我們沒有,他說,那你們立刻下車。我說你等一下,我只好腆著臉跑到兩個女孩子面前借錢。她們最初不太樂意,但我提出將身份證抵押給她們,說開始工作了有了錢一定來贖兩個人才給我們湊了 60 塊錢,一到新塘鎮(廣州到東莞的第一個地方),她們就下車了,臨走前給我們留了一下她們廠里保安室的電話。
我們都是第一次來東莞,跟賣票的人說,到了東莞大嶺山給我們講一下。他說好。車又開了一會兒,他說,大嶺山到了,下車吧,就把我們兩個給揪了下車。
當時是凌晨五點,天微微亮了。路邊正好有一個掃地的清潔工,我們問他,這是哪兒?他撇了我一眼,顯得很傲慢,「這裡是東莞。」說完扭頭走了,繼續掃他的地。
我們有點尷尬,繼續往前走,又遇到一個保衛阿姨。我們問這裡離大理山還有多遠?阿姨說,還有幾十公里。
我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懵在了國道路口上。不久後,我們開始扛包拉箱地在國道上跋涉。
當時是秋季,凌晨天氣舒爽涼快。但太陽出來,9 點多的時候,廣東地區的馬路已經曬得燙腳。我們熱得渾身濕透了,一邊走,一邊灑汗。汗滴在地上沒幾秒就乾了,我們像兩條狗一樣地喘氣。
走到 11 點的時候,我的背包帶斷了,東西撒了一地,漱口杯掉進髒兮兮的陰渠里。我把東西又拾進包里,用手把包包放在肩上扛著走。阿凱沒好心地笑話我的包包質量太差。結果沒走幾步,他的輪子掉了。他只好把整個箱子扛在肩上,灰溜溜地落在後頭走著。
我們一路走,一路問路。從早上六點走到下午兩點,一共走了大概 40 公里。走一走,歇一歇,躲進樹林裡坐一坐。包包里有從家裡帶的煎餅,但太渴了,沒有水喝。遭遇了對我們不屑的馬路清潔工後,我們也不敢去討水喝,哪怕是自來水。嘴巴全裂了,冒泡了。
路上很多後頭帶蓬的五菱車開過,司機問:「靚仔要不要去打工?我們廠里很缺人的啊。」 阿凱正走得近乎於崩潰,急切地想上車。我按住他,「廣州黑工廠很多的你知道嗎?你跟他去,你最後怎麼死的你都不知道。」他又不敢上車了,但開始把氣都撒在我身上。一旦說話就陰陽怪氣,要麼無視我,甚至還推搡了我幾次。
最後,我們終於走到了大嶺山。我向人問我表哥的廠在哪裡,周圍的路人沒一個知道的。找到管理處,管理處的工作人員說,我知道所有工業區的所有廠房,但你這是一個倒閉的工廠外租出去的一個車間,沒法給你們準確的定位。
我們在路邊絕望坐了一會兒。一個摩的司機向我們吹了下喇叭,「靚仔去哪兒?」我們一說,他竟然知道地方,開價七塊錢。那會兒一般摩的價格就是三四塊錢,但我們不知道。
我們像找到了救命曙光一樣,對他說,我們沒錢,但你把我們送到地點後我哥一定有錢。他不樂意。我當時身上有一塊打工花 50 塊錢買的手錶,我說那這塊表押給你,你給我留個電話,我以後有錢了來找你贖回來。他答應了,給我們寫了一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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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摩托車開了沒有十分鐘,就到了地點。當時兩點半,廠里的員工們正在上班。我到保安室,保安就在黑板上寫下了我哥的名字,「他們下班了就會出來。」 我們兩個鑽進了旁邊修路工程留下來的水泥水管里,從三點坐到了五點。五點到,我就急匆匆地跑到廠房門口等他們下鍾出來。
我們身上被騙得一分錢都沒有了,如果找不到表哥,我們可怎麼辦呢?
我們站在廠房的保安室門口,像一條快乾死的魚在等水,像一個快瞎了的人在等光。但下鐘的人一下子就散沒了,我還沒有在保安室看見我哥。我走前去黑板一看,保安這個人才,把我哥名字寫錯了。
我一下子癱坐在了空地上。大概幾分鐘後,忽然有人拍我肩膀,「你怎麼在這裡?」抬頭一看,我哥正很詫異地看著我,他剛從廠房走出來。
我的眼淚一下子憋住了,紅了臉,支支吾吾起來,只說了一句,「……我過來看看你。」 我哥二話不說帶我們去吃飯,一家路邊的大排檔,麻溜兒地就點好了菜。在等菜期間,我去老闆那兒借了個電話,撥通了摩的師傅給我們留的電話號碼。電話那頭顯示是空號。
菜一上,阿凱一句話不說,連吃了五六碗飯,餘下一桌的狼藉。我呆坐著,幹完了一壺水,又要了一壺水。喝著喝著,煙火氣和鐵鍋的熱氣一起打上臉來,眼淚開始在我眼睛裡打轉兒。
三
在表哥那裡呆了兩天,我坐船去兩個女孩子的廠里,買了點水果,將身份證換了回來。吃完飯,坐著大巴,我去了潮州。
潮州修車的師傅有一兒一女,跟我年紀相仿。師娘是一個看不得別人閒下來的女人,不光要我們做工,還要給菜地澆糞水,一天到晚包辦所有的家務。
我們住在車間裡的一個簡易棚里,四面有板,也有窗戶,只有一個鐵皮頂。廣東人的飯碗是掌心大小,我第一頓飯吃了四碗米飯。師娘驚呼了一句,哎呀你們怎麼吃這麼多飯。阿凱吃完一碗飯,就把碗擱到水池裡,走前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回到宿舍,阿凱就罵了我一頓,你是豬嗎?吃這麼多飯幹什麼?我說我起碼得要吃飽吧。他說,你這樣吃人家會看不起你,我以前有個師哥就是這樣吃,被師娘罵了是豬頭。
這之後,每頓飯,我們只吃兩小碗米飯,多一口都不再吃了。在潮州一年多的學徒生活里,我每天都是餓著的。
16 歲到 18 歲這兩年來,我個子只長了兩厘米。我跟阿凱的關係也越來越差,直到不再說話,分道揚鑣了。
後來潮州的師傅要去深圳做生意,我也呆夠了。我又回到了東莞找我哥。因為當時沒有工作經歷,東莞也不缺勞動力,我找工作找了兩個月都找不到。
每次去應聘,工頭問我會做什麼工,我全都不會。最後,我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請人吃飯,給人送煙,我才混進去了家具廠里上班,成為了一個塗裝車間的噴漆工。
這個工廠是一個港資工廠,沿用台灣工廠的管理,每天有三個班。要求我們工人早上 8 點到車間,12 點下班。下午 1:30 上班,5:30 下班。晚上 6:30 上班,11 點下班。11 點算是早下班,一般來說,我們都會工作到凌晨兩點,隔三差五通宵是常態。
每個月,我們只有一個禮拜的禮拜天不用加班,這就是我們每個月的唯一一個休息時間。
車間是流水線,缺一個人,整條生產線上百人的工作就會斷停。每次要去廁所,都必須喊班長過來替班。如果班長不替班,你就只能一直坐著。如果他願意幫你替班,他會給你一個時間牌,不能離開超過時間牌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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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我們工人基本上都會在進車間前,就把個人的問題提前解決掉。因為這樣,工人們請假也是不可能被批假的。
我們早餐吃的是湯粉,現在想想就跟豬食一樣。食堂有一排的熱水水龍頭,地上有一個放滿了粉的大桶。每人舀起來一點粉,熱水一衝,自己加鹽調一下味道就吃。中餐晚餐,一勺米飯,兩個素菜。一個禮拜有一次加餐,有的時候炒點肉,加個雞腿,加個蛋。
這樣的狀況一直穩固不變地持續著,就連非典期間也沒有停過工。非典期間,整個工廠變成全封閉狀態,每個人一步都不允許離開工廠,出門買支水都會被重罰。
當時跟我一起上工的還有另外一個朋友阿偉,我們見面認識了兩個小時後,我就感覺已經有了過命的交情。人在異鄉太久了,沒有朋友是一件很孤獨的事情。
阿偉是打磨車間的。有一次下班我去接他,發現他正在跟班長打架。他家裡出了事,想請假幾天,班長說這不行,要走只能辭,這個月工資拿不到。他急眼了,把班長一撞撞得鼻孔流血。我操著棍子上去了,還沒動手,保安就把我拉走了。最後我倆都被辭退了。這個月乾了 24 天,一分錢沒有拿到,還罰了 100 塊錢。
在廠里打工的人流動性很高,有的三四個月就換一個廠,也有人一個廠乾了十幾年,終於當上了車間主任。我又換了一個廠繼續干,來了一個包裝車間。一個星期後,我右手不小心被機器削掉了兩塊肉。
休息了幾天,我帶上手套去工作,汗水和血水都悶在一起。結果,因為手太疼,一不小心手套就被絞進電鑽里。
一瞬間功夫,我的食指和無名指被削斷了。
這個工廠把我的工資結了,給我看了手傷,但因為受傷而耽誤工時,他們扣下了我一大半的工錢。接下來,我一個半月都沒找到工作。
在宿舍百無聊賴之時,我收到回了老家的阿偉給我寄來的信,他說已經快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我身上一共有 200 塊錢,我找表哥又借了 200 塊錢,吊著自己的殘手坐公交車到大嶺山的郵政局去給他寄錢。
但到了那邊,我的手寫不了字,找身邊的人寫,他們又不識字。
我只好又坐了一趟車回去,拉著一個工友再來了一趟郵政局。跑得一身汗,傷口都濕了,發炎地疼。但後來,我才知道,阿偉只是因為談女朋友了,想給女孩買個手機。
我氣著了。
這之後的兩三年內,我輾轉了好幾個地方,包括回潮州又修過一年的車,但最後又回到了東莞。我進過各種各樣的廠,但因為做修車學徒時學過電焊,最後進了一個模具廠,工資稍微比別的流水線廠要高一些。我意識到,一個人在勞動力市場裡必須要擁有技術。
這個廠我乾了兩三年,到 2006 年時,我已經是車間的班長了。期間,我跟別的廠的女工談上了戀愛。我成為班長後,時間比以前寬鬆一些,我常常去接她下工,帶她去河邊擺攤的路邊逛一街,吃缽仔糕,再兩人合著吃一炒粉,再分頭回去上夜班。當時覺得,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也不過如此。
後來,一個在河源的廠里的老闆看上了我,挖我去河源的廠里做車間主任。一個月給我 3000 塊錢,工資幾乎翻了一倍,外出還有配車,吃飯自己另有一個灶和廚娘。
河源跟東莞大不一樣,人少事也少。這邊是客家文化,有一個廣東最大的新豐江水庫,空氣好,水好,食物也好吃。生活普遍也更安逸閒適一些。我原以為這或許就會是我未來一生的樣子了。我女朋友忽然告訴我,她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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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我們回了一趟徐州,把婚結了。孩子生下來時,我又回了一趟老家。當小小的嬰孩躺在我手上時,我熱淚盈眶,想起自己漫長的童年裡滿是無人關愛的成長和記憶。
我心想,我必須回來,必須陪在孩子的身邊,看著她長大。
再回去的時候,我辭了職,正式告別了廣東。
四
我去了蘇州。在人才市場走一圈,我懵圈了。
我在廣東學的那一套在這裡完全用不上,像個二傻子一樣徘徊了十多天,愣是沒找到一份工作。
心灰意冷之時,從親戚那裡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學開塔吊機的機會,但學徒時期沒有收入。妻子勸我不要去,家裡沒錢了,孩子的花銷屬實不少。
我斟酌再三,還是去了。是修車廠教會了我技術,只有真正學會技術的人才可以走得更遠。我覺得人可能要捨棄一些眼前可以看見的利益,才可以選擇更好的未來。我放下了自己做過主任的身段,跟所有年輕人一樣,帶上安全帽,走進工地,從頭開始。
做學徒做了三個月之後,我才開始正式上班。第一個月上班,我只得了 500 塊錢。正好趕上汶川大地震,我一個人獨居在蘇州,看見太多妻離子散、陰陽兩隔的新聞。每次下班回來,我碰也不敢碰電視機,躺在床上一宿一宿地無眠。
第二天醒來第一件事,我將自己的 500 塊工資全捐了。心理舒暢一些,但那之後,我的飯錢都變得緊緊縮縮。
就這樣苦熬了大半年小米粥送鹹菜的生活,我終於有機會自己帶徒弟了。有了學徒,有了人,我開始單幹、做承包。那時候,一個月加上外快能掙一萬多,一年也能掙個 20 萬了。
就靠沒日沒夜地干,26 歲那一年,我賺到了第一桶金。這筆錢,我拿來投資了二哥開了個頭、但無以為繼的定製家具店。最開始是一份親情的支持,到最後,投的錢越來越多,我和妻子只好把整個店鋪攬過來自己好好做。
那個節骨眼,我孩子正好會跑了,會惦記爸爸了。2010 年,我決心要回家裡來。這裡地方小,消費低,但是競爭對手也少。隨著經濟越來越好,市裡買房的人越來越多,家具生意也跟著好了起來,算上趕上了好時候。
我們一點點做,一步步積累人脈,店鋪也用全副心思來打理。三年時間後,我們租下了屬於自己的廠房,打造出了一條完整的產業鏈,雇進了 20 多個員工。2013 年,我們在老家買下了第一套房子。2015 年,我們在市中心又開了另一家店。
我慢慢變成一個商人,市裡有權或有錢的人幾乎全認識了一遍,逢年過節總要豐盛地送禮。
我心裡一直有一種排斥感,尤其在與合作夥伴談論價格時,我總學不會爭取最大利益化地與他人討價還價。掙別人的錢,對我來說始終是一件不好意思的事情。我重感情,重義氣,因此常常在生意場上丟失很多錢。但在生意場上,我卻交不到新的朋友。
每逢孤獨,我很懷念在東莞的工友們。每一次出差到廣東,我都會吃一碗腸粉,叉燒飯,炒粉,想起年輕時大家一起玩過的時光。
有一次,阿偉來江蘇看我。我們在飯桌上,寒暄幾句近況後竟變得無話可說。
他還是在各地的廠之間轉,打工,生活沒有太大的變化,平常最關注的是哪家廠的工資高,哪家待遇好。
生活仿佛在阿偉的身上越長越狹窄。我給他遞煙時,他甚至有點恭敬地彎了彎身子。
我一下子被刺痛了。賺到錢後,我也曾經「飄」過,穿花花綠綠顏色衣服,出沒於聲色場合。但就在最忙的那一年,家裡唯一一個努力疼愛過我的奶奶去世了。
生命以死亡這樣荒涼無措的方式告訴我,人生就這麼幾十年,虛榮的金錢和地位都意義不大,最重要的是珍惜身邊人。
今年疫情忽然襲來,公司的資金鍊斷了,只能不斷往裡面填錢,不然廠就運作不起來。到六月時,我已經借了將近四百萬的外貸,最貴的一筆貸款里,10 萬元一個月就要還四千塊錢。
我和妻子,也成了「疫情離婚潮」中的一對感情破裂的夫妻,離了婚。像我這樣半路出家開始創業的人,沒有根底,非常脆弱。一場嚴峻的危機,就足以讓我成為第一波被清掃出局的玩家。市場在未來的幾年內都難以復甦,一切只是時間問題。
我雖然沒有把握可以挺過去,但我已經經歷了足夠多的困難和磨難,我並不擔心未來,我知道我終究會挺過去。
今年,我的女兒也 15 歲了。她還是個孩子,會纏著我給她買 switch 的遊戲機,煩惱著體育課的 800 米考試。但 15 歲那年的我,已經扛著包,擠上綠皮火車出遠門了。
我對世界最初的印象,也成了我對世界一直以來的印象:一根六米長的鋼管,一根三四十斤,一旦扛上肩,世界就變得搖搖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