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到媽媽渾身纏滿紗布，氣若遊絲地躺在病床上，我心疼的差點窒息，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
前幾天還精神抖擻，跳廣場舞的她怎麼一下就躺到了這裡，我沒法相信這是真的，和弟弟抽泣著圍在了她的床前。
媽媽淚眼婆娑，努力地睜眼看向我們。
我看出她有多麼的痛苦和不舍，緊緊握住她的手希望她能給我說點什麼。
她輕吁了口氣，斷斷續續地叮囑弟弟:「床頭櫃里有一萬塊……每年寄給舅媽3000，不要……不要告訴他們我的事，能瞞多久瞞多久」。
我心一下涼了，這個時候還惦記著那個惡人，我們才是你最親的人吶，她的叮囑將我所有的悲痛打散了，不自覺地鬆開了拉她的手。
弟弟哭著答應後，媽媽無力地看向我，慢慢閉上眼睛，滲出一股清淚。
我好想撲過去大哭，求她不要走、不要離開我們，可我沒有，怨恨告訴我，她不配，她認敵為友、是非不分，根本不值得我傷心。
我對她的不舍只能留到來世。
2
三歲時，爸媽就把我寄養到千里之外的姥姥家，他們南下打工去了。
小孩子感情簡單，哭鬧幾次，被姥姥姥爺的糖果、玩具一哄，馬上就笑著投入了他們的懷抱，從此他們就是我的港灣。
姥姥姥爺視我為珍寶，把能給的愛都給了我，尤其姥姥,時刻把我帶在身邊，生怕磕著絆著，有好吃好喝的都留給我，別的孩子有的東西她絕不會讓我第二次流出羨慕的表情，想法設法都要給我弄回來。
這樣的和諧持續到我上六年級，舅舅娶舅媽進門，接著舅媽生了表妹，家裡的氣氛就慢慢變了，舅媽和姥姥經常吵架、鬧仗。
姥姥帶著我和表妹兩個孩子，包了家裡所有的家務，舅媽還不滿意。
她經常對姥姥罵罵咧咧，推推搡搡，我看不過眼，卻敢怒不敢言。
初中時我住校，每周回家,姥姥就給我做好吃的，說要把這周沒吃上的都補回來，這時舅媽就毫不避諱地摔碟子摔碗，走出走進的罵。姥姥總是默不做聲幹著手裡的活。
我知道是因為我，姥姥卻告訴我舅媽娘家哥不省心，她心情不好，讓我好好吃飯，不要想太多。
姥姥越安慰，我對舅媽越反感，但我一個小孩能把她怎麼樣，只能忍著。
我讓媽媽帶我回家，媽媽說家裡沒人帶我，我便跟媽媽告狀,希望她為姥姥出頭。可是媽媽不但不責怪舅媽，還總批評我,說可能是我沒做好才那樣的，讓我懂事點、好好聽舅媽的話。
聽到這話我很憤怒，難道姥姥和我受的委屈她看不到嗎？有這樣當女兒和媽媽的嗎？
我對媽媽有了很大的意見，雖然她每年都會回家看我，給我買很多別人都沒有的新鮮玩意，我照樣不和她睡，不和她親近，甚至排斥她。
3
姥姥是一個倔強，幹練的女人，有次晚上睡覺時，我看見姥姥胳膊上有幾道血紅的印子，我問姥姥，她說是喂貓時貓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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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後來從鄰居嘴裡知道，舅媽不願讓我待在這裡，更見不得姥姥對我好，所以她們經常吵架，甚至動手，姥姥胳膊上的印子就是舅媽抓的。
我幾次給媽媽提過這事，她每次都沉默不語，讓我失望至極。
我只能暗下決心，好好上學，以後帶姥姥離開這個糟心的地方。
初一下學期剛開學，媽媽到學校接我，我心裡有不好的預感。
這暑假剛過，媽媽怎麼又來了？何況還是在課間。看著她悲痛的雙眼和憔悴的臉，我心裡一陣陣發慌。
但我還是乖乖跟著她回了家。一路上，我們心照不宣地沒說一句話。
回到家，我看到家裡到處都是香、蠟、紙、表，心往下一沉。
我很快看見姥姥直挺挺地躺在白布下，我哭嚎著奔了過去，使勁地拉她的手讓她起來，去掰她的眼睛讓她醒來，可她一動不動，毫無反應。
我無法相信最愛我的姥姥就這樣離開了我。我像失去母狼的幼崽，無助、悲蒼，哭暈過去好幾次。
周末我在家的時候，姥姥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走了呢？
我哭著到處詢問，來家裡的人卻都眼神躲閃，閉口不言。
鄰居奶奶一直看不慣舅媽的飛揚跋扈，弔唁時她悄悄告訴我，舅舅受舅媽挑唆踢了姥姥兩腳，姥姥性子強，舅媽怎麼辱她都可以，但自己幸苦養大的兒子怎麼能對她動手？於是她想不開尋了短見。
姥姥是前一天傍晚出去的，一個晚上沒回家舅舅舅媽都沒發現，等村裡人發現時，人已掛在一顆老杏樹上，因為天氣熱口鼻都生了蛆。
姥姥死的這麼慘，我恨的牙都快咬斷了，要跑去找舅媽算帳，卻被媽媽強行拉了回來。
媽媽告訴我，老家有一個習俗，喪事當天嫁出的女兒發言，就是對自家兄弟對父母照顧的評價。
都到了這時候了，媽媽竟然還生怕讓別人覺得她在說舅舅舅媽的壞話！
我把鄰居奶奶的話告訴媽媽，希望她能在葬禮上為姥姥出一口惡氣，讓大家都知道舅舅舅媽的惡行。
可媽媽沒有，她不但沒有絲毫責怪舅舅舅媽的意思，還在發言時說姥姥患抑鬱症多年，多虧舅舅舅媽的寬容,孝順，感謝他們對父母的細心照顧……
我聽得鼻子都要氣歪了！
媽媽不當眾揭露他們的罪行，還替壞人掩飾，她這是怎麼了？她配當姥姥的女兒嗎？
我恨得捏緊拳頭，指甲都掐到了肉里。
4
姥姥下葬後,我跟著爸媽回了自己家。
對姥姥怎麼死的，媽媽好像並沒放在心上，反而更加對舅舅舅媽好了，還時不時寄錢過去。
我和弟弟想要零用錢，她都愛給不給的，可對舅媽的要求，她從不拒絕,經常買衣服化妝品寄過去，每逢過節還給小表弟小表妹買衣服。
而我和弟弟很多時候都是穿著校服，過年時才有機會換新的。
有次過中秋，兩個姑姑提前送來兩盒月餅，爺爺奶奶分給我家一盒，中秋晚上，我們滿心盼著吃月餅時，我媽卻告知我們月餅寄給舅媽了。爸爸嘆著氣出了門，我氣的胸腔差點起了火，拉著弟弟去爺爺奶奶家告狀。
我早就對媽媽的這些行為不滿了，在我的添油加醋下，奶奶來對著媽媽破口大罵：你就是喂不熟的狼，嫁來十幾年了還想著娘家，也是個白眼狼，明知自己的弟弟弟媳害死了親媽，還恬著臉對人家好……
媽媽像個受訓的小學生一樣低頭杵在那裡，我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
高中時，爸爸下崗，準備了一些錢打算買輛車做生意，可媽媽卻把一部分偷偷寄給舅舅家蓋房子。
爸爸發了很大的火，問媽媽為什麼要這樣做。媽媽帶著哭腔回答：我不寄他們不照顧我爸怎麼辦？把我爸趕出來你管？
爸爸憤怒地說：兒子贍養父母天經地義，你不能這麼自私，讓我們跟著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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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媽媽紅著眼沉默了。
我雖沒高興起來，但我覺的她活該，舅舅是姥爺的兒子，怎麼可能不管，她真是瞎操心。
像這樣媽媽為了滿足舅舅舅媽的意願，委屈我們自己的事情數不勝數，我們家裡的矛盾也層出不窮。
我回家後，媽媽想讓我住家裡方便照顧我，我不領情，故意住校避開她。姥姥的事加上媽媽的行為讓我對她從渴望母愛到刻意的疏離，後來我考上大學，成家生子，和媽媽更是漸行漸遠。
只是我做夢都沒想到，媽媽竟然會出車禍，還走得這樣的匆忙，我對母親這份複雜的感情還沒來得及解開，她就離開了。
看著媽媽蒼白的臉緊閉的眼，我想哭卻哭不出來，心底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塊一樣讓我無法呼吸。我想不通我和媽媽怎麼就成了這樣，再也沒有和解的機會。
5
我媽活著時，我爸就得了漸凍症，腿腳已不靈活。媽媽去世後他大受打擊，下半身直接動彈不了了。之前都是媽媽一手照顧，她走後誰照顧爸爸成了問題。
剛開始，我們請了保姆，但幾個保姆都是干幾天就走了，因為做飯洗衣還可以，每天替爸爸翻身是個大問題。給一個大男人翻身，除了任勞任怨的媽媽，哪個保姆願意干這麼重的活。
保姆不行，我們姐弟只能每人一個月輪流照顧爸爸。
輪到我家的那幾個月，家裡總是鬧得雞飛狗跳，婆婆公公指桑罵槐，絮絮叨叨，老公雖不做聲，但我每次叫他幫忙翻身，他都推三阻四。後來他更是藉故加班不回家。
我有氣難言。誰讓這是我爸呢？我只能伏低做小，在照顧父親之餘主動包攬所有家務，試圖換來公婆和老公的一絲包容。
還好女兒懂事，不但不埋怨，還幫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我爸是個傳統又固執的人，對我婆家人的臉色很是介意。我和弟弟換著照顧了他半年後，他堅決不來我家了。
他說他有兒子，為什麼要到我家過寄人籬下的生活？我再讓他來，他就以自殺反抗。沒辦法，照顧爸爸的重擔只能落到弟弟弟媳頭上。
弟弟還好，但從弟媳耷拉的嘴角里，我看到了她的不情願。
我深知照顧爸爸的不易，為了給弟弟弟媳減輕負擔，我沒事就往弟弟家跑，把能買的東西都給他們買齊。
隨著爸爸病情加重，手也不能動了，吃飯都要人喂，弟媳開始抱怨連連，時不時還露出嫌棄的意思。
有次爸爸痛哭流涕地跟我說弟媳扇了他巴掌。
我雖心在滴血，還是告訴他不要鬧脾氣，弟媳照顧他也不容易。
我知道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是媳婦。我一邊儘量讓爸爸諒解弟媳，一邊做他的思想工作，讓他去我家住。
但爸爸連連搖頭，堅決不肯上我家，說怕死在我家裡。
6
沒辦法，我只能多到弟弟家幫襯，儘可能的給弟媳物質上的補償，給她買衣服護膚品，給侄子侄女買學習用品、衣服鞋子，甚至侄子上圍棋課都是我掏的錢。
除了我不能親力親為照顧父親，在這點上對他們的虧欠，其它方面我都儘量給他們足夠好的條件。
因為我希望弟媳在嫌棄我父親時，能看在我給她的那些東西的份上，做到手下留情。
可人的慾望是無止境的，你給得越多，她就想要更多。
弟媳也不知在什麼時候變了，之前我是主動給她買東西，後面變成她對我要求起來，今天看見誰買了件時尚的衣服，她就跟我說是我爸害她沒法出去賺錢，讓我轉給她；明天孩子報名學興趣班沒錢，甚至她兄弟結婚，她都讓我借錢給他。
她還拿住了我的軟肋，言語中隨時都帶著威脅的意義，不給錢她就不管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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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我既難過又無奈，誰讓那是我爸呢？他又不肯到我家來，偏偏要住在弟弟家。他過得好賴都在弟媳的一念之間！我只能儘量滿足弟媳的要求。
然而，我對弟媳的遷就影響到了我的家庭生活。我和老公雖是編制內工作，但工資並不高，我給了娘家一份，我家的那份就會縮減。
為此，老公跟我吵過無數次，我們的關係也淡了很多，公公婆婆見狀也總是對我雞蛋裡挑骨頭。
面對兩邊的夾擊，我每天都處在焦慮和擔憂之中，煎熬著卻又束手無策，我不能放著親爸不管，也不能因為爸散了家庭，只能過一天是一天，就這麼熬著。
我覺的做女人太難了，甚至有時我都想自己為什麼不是個傻子，這樣不用再去為誰操心。
7
我生日那天，特意炒了幾個菜，想跟老公好好地過個節。女兒給我畫了一幅畫，說是送我的生日禮物。
看著那稚嫩的筆跡，我摟緊了女兒，如果不是有這個貼心小棉襖，可能我真的支持不下去。
我們滿心期待老公回來一塊過生日，但老公不但回的很遲，兩手還空空如也。
女兒扯著嗓子問：「爸爸，你怎麼沒給媽媽買生日禮物？」
老公瞟了我一樣，無所謂地說：「買了你媽也會搗給你舅媽，白花心思。」
「爸爸真不懂事，媽媽還不是怕舅媽不照顧姥爺才給她的，媽媽既要照顧我們還要顧及姥爺，她多不容易呀？」女兒帶著責備的口氣教育我老公。
女兒的話像根針一樣扎破了我那顆被各種情緒充脹的心，終於有人理解我的苦、我的委屈、無奈、和憋屈了。眼淚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噴涌而出，我抱著女兒放肆地哭了起來。
女兒說的沒錯，這兩年，我不能貼身照顧父親，又怕弟媳嫌棄、苛待父親，所以我盡力討好、巴吉他們。
為了平和夫家人的怨氣，我做小伏低，忍氣吞聲。
我受盡各種委屈，在生活上不停剋扣自己，恨不得不吃不喝，都是為了平衡這艱難的關係。但我做了這麼多，還是遭到親人的不解和冷眼。
這種委屈無人可訴說，只能暗暗自吞，誰讓我既是女兒，也是妻子、媳婦和媽媽呢？
就在這一瞬間，我的心上突然好像滾過一個火球，讓我整顆心又燙又疼。
我突然明白了媽媽當年的苦楚和為難。
8
現在，我和爸爸同在一個城市，我經常去看望他，平時心頭都還時刻牽掛，何況媽媽當時是遠嫁，與她的父母根本不在一座城。她想到他們，是多麼的無奈和不放心啊！
雖然舅媽逼死了姥姥，但姥爺還活著，姥爺的後半生還得靠舅舅舅媽，我媽媽又不能把姥爺接到身邊親自照顧，她能指望的人只有舅舅舅媽而已。
她能怎麼做？她只能忍著傷痛說違背良心的話，因為她無比明白，一旦跟舅舅舅媽撕破臉，她可以拍屁股走人，但後面受罪的只有自己的老父親。
現在經歷了與媽媽當初一樣的遭遇，我才深深明白媽媽的不易。
媽媽那會肯定比我還痛苦和煎熬，不然她不會大晚上一個人跪在姥姥的靈前死命地磕頭，那是她在求姥姥原諒，在懺悔自己作為女兒的無能與不孝。
媽媽深深知道，舅媽本性跋扈，與她硬碰硬是沒有好結局的，只有多給她一點好處，滿足她的要求。這樣她在對姥爺不好的時候，就可能會看在東西的份上，對老人多一絲寬容。
回過頭來看看，我有工資，起碼在錢上不看人臉色，女兒也是這樣的理解我，而媽媽，一個家庭主婦，她還要伸手向婆家要錢，不知道那時她受了多少委屈，忍下多少苛責。
更令我心如刀割的是，帶給媽媽委屈和苛責的還有我這個親生女兒！
作為小棉襖的我不但沒有在她受到別人指責時，站出來維護她，反而還覺得她活該，甚至在她去世時還不理解不原諒她。
她走的時候是該多麼無助、絕望和悲痛啊！
現在上天把媽媽當初的痛苦和無奈放到我身上重演，應該就是希望我不要再執拗地怨恨媽媽，學會原諒媽媽，同時也放過自己。
在一個家庭里，女人扮演的角色太多，尤其作為女兒這個角色，婚後會在贍養父母上有太多的力不從心和無可奈何。
希望不管是家人還是子女都能儘量去理解和寬容，也但願我能夠不再背負那麼多沉重的心理負擔，媽媽沒走出的死胡同，我能替她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