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她的情緒還算穩定,但是村裡冒起來陣陣炊煙的時候,她溫柔的目光卻突然堅定了起來。
她呆愣地看著山谷,突然說了一句:「我得走了。」
「上哪呀?」徐靜雪輕聲問。
「那裡。」她指了指深不可測的谷底,「寶柱和曉瑩餓了,喊我下去做飯呢。」
說著,就真的開始扭動身子要跳下去。
「胡說什麼呢。」徐靜雪笑著對她開口,天知道她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她裝作無所謂地開口,「曉瑩剛剛在家做好飯,過來讓我喊你,怎麼會在這底下呢?我都沒有看到。」
蘭芳蹙起眉頭,她轉頭看向徐靜雪:「真的嗎?」
「騙你幹什麼?」徐靜雪強裝鎮靜,「她還說讓我留下來一起吃飯呢。」
「嘿嘿。」蘭芳笑的口水都流了下來,「我家囡囡,懂事。」
她自己起了身,準備往前走的時候突然愣了一下,「不對啊,曉瑩沒了啊,怎麼會做飯呢?」
大家的心跟著揪緊了,都求救似地看著徐靜雪。
「瞎說什麼呢。」徐靜雪輕斥道,語氣卻很溫柔,「曉瑩在家,怎麼會丟了呢。」
「不對。」蘭芳後退了一步。
徐靜雪雖然離她兩米遠,卻不敢上前,她的呼吸有些顫抖,眼神緊緊盯住蘭芳。
「那你告訴我,曉瑩多高。」她撅起嘴看著徐靜雪。
曉瑩已經丟了十年,徐靜雪大概比劃出了一個十四歲女孩的身高對著她笑:「曉瑩都這麼高啦,你忘了嗎?」
「不對不對!」蘭芳捂住腦袋,眼睛有些發紅,她丟掉那個娃娃,對著徐靜雪比了比自己的腰,「我的曉瑩,是這麼高。」
那是四歲孩子的高度。
「曉瑩都十四歲啦,你看你的記性。」徐靜雪仍然是那種輕柔的語氣。
「是嗎?」蘭芳把頭轉向那個剛開始喊人的、自己有點熟識的村裡人,問,「曉瑩十四歲啦,是嗎?花姐。」
「是的是的。」那個村裡女人使勁點著頭,眼裡有淚,「我們都看見曉瑩在家等你吃飯呢。」
「是吧。」徐靜雪伸出手,「趕緊走吧,別讓曉瑩等急了。」
蘭芳蹲下身撿起娃娃,這才乖乖地牽住徐靜雪的手。
其他的志願者鬆了一口氣,把蘭芳接過去便送她回家了。
徐靜雪站在原地,等所有人都走後才全身虛脫般地癱軟在草地上,她連站起來的氣力都沒有了。
8
方方:
我剛剛把曉瑩給蘭芳送了回去。
是的,在我拜訪蘭芳的兩年以後,我們在另外一個省的兒童救助中心找到了曉瑩。
蘭芳的精神依舊不太正常,但是她見到曉瑩的第一面時就抱住她哭得撕心裂肺。
然後她帶曉瑩來到了她父親的墳前,抱住那塊墓碑不撒手。
方方,媽媽又開始奇怪了,因為我又想起林傑採訪那個人販子時,那個人滿不在乎的語氣了。
他說,一個孩子算什麼,他們再生一個不就好了。
可能在他們眼裡,你們都不是孩子,是市場上可以論斤稱的商品,不過價位略高而已。
可是他們不知道啊,你們確實不只是孩子,你們是我們的心臟,是我們努力的原因,是我們愛的傳承。
也是我們活下去的動力。
你的母親
徐靜雪
2018年6月
9
日林傑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徐靜雪正在安撫一個兒童救助中心剛抽完血的五歲男孩。
小男孩因為疼痛又哭又鬧,怎麼哄都不行。
徐靜雪聽到電話響了,但是她來不及接。
等終於把小男孩哄不哭了,她拿起手機,發現有四個林傑的未接電話。
她正準備回過去,林傑又打過來了。
他們雖然有彼此的號碼,平常卻不怎麼聯繫,上次見面還是兩年以前,他採訪的人和她去找孩子的地方一樣,一起出來吃了個飯。
「徐靜雪。」對面林傑的聲音和他平常不一樣,但是具體哪裡不一樣她又說不出來。
「有事嗎?」她先開口問了。
「現在X市的警方獲取了一個線索,一個S省男人曾經花六千塊錢收養了一個X市男孩,年齡和時間都對得上,他很有可能就是方方……」
徐靜雪的目光其實一直定在大門外的一點,慢慢的,她發現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她伸手一摸,才發現自己已經是滿臉的淚。
電話里林傑還在說話:「……現在警方去S省去找他採集DNA了,結果可能三天就出來了……喂,徐靜雪你在聽嗎……」
徐靜雪覺得自己胸口很悶,她張開嘴巴呼吸才順暢了一點。
她覺得自己的空掉的心臟好像突然被塞了進去,滿滿的充實感讓她有些不敢置信。
她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麼來發泄一下自己過多的情緒,她的雙手握成了兩個拳頭,然後慢慢彎下腰,她的臉緊緊皺成一團,眼淚流下來。
她的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儘管她這時想嘶吼想大叫想咆哮,可是她發不出任何聲音。
理智告訴她現在應該去洗把臉,於是她起身去了洗手間。
這是好事,哭什麼哭!
心底一個聲音對她說。
於是她擦了擦眼淚,盡力對著鏡子扯出一個笑臉。
可是還沒有等她的嘴角彎成一個微笑的弧度,那臉上的肌肉就讓她的下巴收力,嘴巴扁了起來。
她控制不住她自己,她又開始哭。
二十八年了啊!
二十八年!
她用了好多方法都止不住眼淚,到最後她聲音哽咽地去借了筆和本,想用這種方式來緩解一下將要窒息的自己。
她找了一個安靜的地方,坐下,開始寫。
方方:
我曾經覺得你的丟失是上天對我的一種變相懲罰,可是我這輩子並沒有做過任何有愧於良心的事情,所以我信了佛,因為我覺得大概是上輩子的業障。
她伸手擦了擦眼淚,繼續寫。
我很長一段時間深陷黑暗與絕望,是找尋你的信念讓我重新站了起來。
在找你的二十八年里,前十八年我一直在痛苦和失望里等待,後十年我去幫助了那些和我一樣在困境中的父母,我成了一名「打拐」媽媽。
每當我看到別人擁抱自己丟失的孩子時,我都在想,我什麼時候能夠抱住你。
眼淚流到紙上,暈染了一片墨水,她來不及擦,繼續寫。
上天有眼,讓你重新回到我的身邊。
我現在擔心又激動,我的方方,你已經三十歲了。
你是不是已經工作?已經結婚?已經有了孩子?
你的生活環境會是什麼樣子的?你的養父母對你好不好?
我失去了陪伴你所有重要時刻的成長,你會不會恨我?會不會怨我?會不會……不理我?
把我當成一個陌生人看待?
我好期待你,方方,但是我也害怕,方方。
你的母親
徐靜雪
2020年5月
徐靜雪放下筆捂住臉,終於伏在桌子上低低抽泣起來,淚水浸滿了整張紙,她寫的信花掉了一半。
那些信她並不準備給方方看,那些記錄她的煎熬和痛苦的過往她只想一人承擔。
她的方方,快回來了。
她的心臟,也快回來了。
10
徐靜雪難熬的三天終於過去,她很快接到了警察的電話,他們告訴她,那個做DNA對比的青年人就是她尋找多年的兒子方方。
方方要從遙遠的S省趕過來,他過來的前一天,徐靜雪整夜都沒有睡覺。她激動得不停發抖,不停地翻著自己的衣櫃,想找出一件自己滿意的衣服。
第二天見面的時候,徐靜雪擔心的那些事情都沒有發生,方方很開心地跑過來擁抱了她,並且給她送了一件自己精心準備的禮物。
他養父母也都是很好的人,他這些年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在S省做了一名程序師。
血緣真是個奇妙的東西,誰也無法解釋。
方方右胳膊的胎記還在,雖然已經變淡。
但是那種一見面就非常濃厚的親切感誰也無法否認,方方的眼睛的形狀很像徐靜雪,他的臉型又和呂文濤神似,連指甲的形狀都和夫妻倆一模一樣。
徐靜雪和呂文濤為他準備了接風宴,席間徐靜雪請了很多他們組織的志願者和林傑。
但是林傑那天沒到,徐靜雪抽了空給他打電話,他說他現在在外省。
「這邊有我弟弟的消息了,我得去看看。」
徐靜雪覺得自己又想哭了:「會找到的,一定會找到的!」她對著林傑喃喃。
林傑輕笑了一下,伴著顛簸的山路道:「希望吧。」
恍恍惚惚間徐靜雪覺得方方在喊她,曾經他丟失的無數個日日夜夜裡她都有這樣的錯覺。
冰冷和悲痛本能的襲上來,她好像回到了那些她一睜眼就絕望的日子裡。
然而,很快,對面的包廂里方方站在璀璨的燈光下對著她笑,他跑過來親切地挽住她的胳膊,皮膚的溫熱讓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她的方方對她說:「媽,吃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