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泡的光忽明忽暗,鏡子裡的人瘦到誇張,細軟的頭髮只留到及耳的長度,臉色也是蒼白的。
最重要的是,那雙曾經神采飛揚的眼睛,如今一潭死水,不見生機。
我對著鏡子沉默良久,很艱難地牽動了一下唇角。
然後踉踉蹌蹌回到臥室,拉黑了陸嚴的微信,又拉開抽屜,從藥盒裡掰出兩顆藥吞下去。
這一覺睡得很沉,好像做了無數支離破碎的夢,又好像什麼都沒有夢到。
等我再睜開眼睛時,已經是黃昏。
調成靜音的手機上,陸嚴打來了十幾個電話,還有一條簡訊,來自三小時前。
「尤貞,我在你家樓下。」
10
我下樓的時候,身上甚至還穿著那件汗濕的睡衣。
陸嚴站在路燈邊,指間夾著一支煙,好像一具沉默但又惹眼的雕像。
下午六點,天色將暗,夕陽在天邊塗抹出大片的血紅色。這是老小區一天裡最熱鬧的時段,不時有追逐打鬧的小孩子跑過,都會多看他兩眼。
我在幾步之外停下,望著陸嚴,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殘餘的藥效還停留在身體里,我大腦有點遲鈍,看見陸嚴把菸頭按滅扔進垃圾桶,朝我走過來。
每一步,都好像踏在我心上。
他在我面前停下,微微垂眼望著我。
我本來以為他至少會問點什麼,比如究竟發生了什麼,比如我為什麼要拉黑他。
可他什麼都沒問,只是抬手摸摸我還濕著的頭髮,牽起我的手:「走吧,我帶你去吃飯。」
那一瞬間,我忽然想到很久之前的事情。
小學時,因為被同桌欺負,我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頓,然後被老師帶進辦公室。她要我寫檢查,我就撕了紙跑出辦公室,一路跑出了學校,蹲在家裡附近的書店門口發獃。
黃昏時分,媽媽找到了我。
她什麼都沒問,只是溫聲問我:「貞貞 餓不餓,想吃什麼?媽媽給你買了炸雞。」
不能再想。
我吸了吸鼻子,沒有甩開陸嚴,只是沉默地跟著他走進一家餐廳。
陸嚴把菜單遞過來,我選了一份白灼蝦和清炒冬瓜。
「你好像只吃蝦。」
我知道他想問什麼,但答非所問:「畢竟要補充蛋白質。」
事實上,在這座北方的內陸城市,不便宜的河鮮 絕不是最佳選擇。
我想陸嚴也很清楚這一點,他沒有再問,只是在菜端上桌後很耐心地幫我剝蝦。
雪白飽滿的蝦肉 一隻只放進碗里,我嘆了口氣,問他:「陸嚴,你就非我不可嗎?」
他很平靜地說:「是。」
於是我又不說話了,把碗里的東西全部吃完,看著陸嚴去結帳。
他回來時,我把白瓷瓶里的玫瑰花瓣一片片扯下來,碾碎在指尖,然後抬眼看著他:「你可能要多付一支玫瑰的錢了。」
他的手插在口袋裡,垂著眼沖我笑了一下:「他們說,花本來就是送給客人的。」
我造作失敗,只好丟下滿桌散落的花瓣,跟著陸嚴往出走。他沒有送我回家,而是把我帶進停在馬路邊的車裡,遞給我一隻紙袋。
「什麼?」我沒有接,「禮物嗎?」
「我找隔壁藝術學院音樂系的老師打聽到,南郊有一家藏在小巷子裡的唱片店。」他說,「今天早上,我開車過去找了一下,還真的有。」
我把袋子裡的東西拿出來,是一張專輯,草東的《醜奴兒 》,上面甚至還有親筆簽名。
我摩挲著專輯的紙殼,感受到一股猛烈的情緒在心頭橫衝直撞,就快要失控。
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眼眶的酸澀感壓下去,我狠狠咬了下舌尖,抬眼看著他:「陸嚴,我想去蹦極。」
11
當天晚上陸嚴聯繫我,他安排好了蹦極的地點,但因為疫情限流的緣故,我們被排在了半個月後的周末。
我說好,然後接下來半個月,他仍然每天來接我下班,並見縫插針地在車裡跟我說一些他的近況。
「前段時間我剛升了副教授,下學期就要開始帶研究生了。」
「明天是這學期要上的最後一節課,馬上學生就該放暑假了。」
在將要去蹦極的前一天晚上,他開著車,忽然告訴我:「今天我離開學校前,碰上了你大學室友,叫林靈 的那個。」
「她聽說我是來接你的,很詫異,說你從畢業後就沒有再和她們聯繫了。」
他停頓了一下:「尤貞,你是不是遇上什麼事了?」
我緩緩搖頭:「能有什麼事?就是工作太忙,實在沒時間。」
不知道陸嚴有沒有相信,但他也沒有再問,只是如往常一樣,把我送到馬路邊,陪著我買了菜,在門口和我告別。
「晚上早點休息,明天要蹦極。」
他清凌凌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絲溫柔的繾綣,「尤貞,明天見。」
「……明天見。」
其實我是有一點恐高的,然而和陸嚴並肩站在蹦極的山台上時,心情卻有種超乎尋常的平靜。
高台距離地面有 50 米高,下方是一整面鏡子般的湖泊,探頭往下看時,甚至能感受到輕微的眩暈。
我才看了一眼,就被陸嚴抓著手腕拉回來:「小心點。」
工作人員走過來,在我們腰間綁上繩子,我偏頭看著陸嚴,忽然勾起唇角:「陸老師,你說如果繩子忽然斷掉,我們這樣,算不算殉情?」
我已經很久沒有叫過他老師。
陸嚴眼睛裡的波光動了一下,輕聲說:「算。」
但一時之間,我竟然分不清楚,是湖水還是他的眼睛更澄澈。
工作人員嚴肅澄清:「女士,我們的繩子很牢固,是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意外的。」
她一本正經的樣子真是可愛。
在跳下去的前一秒我還在笑,然而失重和瀕死的感覺接踵而至,連將要出口的尖叫都被卡在喉嚨里。
劇烈的風聲里,我聽到陸嚴模糊但莊嚴的聲音。
「尤貞,我想和你共度餘生。」
我閉上眼睛:「陸嚴,我也好喜歡你。」
山嶽巍峨,湖水遼闊,散布在天地間的陽光沒有盡頭,萬物中,只有擁抱的陸嚴和我,還有融在風裡的眼淚分外渺小。
在生死未知的前一刻,陸嚴終於抱住了我。
被拉上去後我什麼也沒說,但身體輕飄飄的,好像踩在雲里。
有那麼一瞬間,我分不清自己是在做夢,還是活在煉獄般的現實里。
陸嚴牽著我的手往山下走,繞到後面時,我才發現小路旁那扇破敗的木門是虛掩的,有個小男孩正貓著腰從那裡鑽進來。
我甚至有閒情問了他一句:「聽說當初有個研二的漂亮學姐跟你表白。」
他怔了怔:「……是有,但我沒有答應。」
原來如此。
我們到停車場時,前面有對男女在吵架。
那好像是一對年輕的情侶,女人搖著頭說自己不想上去了,男人很兇地過去扯她的衣擺,一邊拽一邊罵:「專門打車過來的,你說不去就不去了?」
女人尖叫:「我們分手!」
男人面目猙獰地揚起手:「分手!老子喊你說分手!」
像是從溫軟的夢境驟然跌落現實,我手腳冰涼,大腦一片空白。等反應過來時,我已經快步跑過去,擋在了那女人的面前。
男人惡狠狠地看著我:「滾開,少他媽多管閒事!」
「尤貞!」
陸嚴追過來,把我和那女人一起護在身後,嗓音冰冷:「打女人算什麼本事?有本事當著警察的面動手!」
他比那男人高出大半頭,對方的氣勢一下子就軟了,罵罵咧咧地離開。
我轉過頭去,那女人哭著跟我道謝。
她很年輕,很漂亮,但有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鬆開她,搖搖頭:「沒關係。」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沉默著,後視鏡里倒映出我蒼白的臉,陸嚴不時擔心地望向我,看上去好像想問點什麼,又不敢開口。
車在馬路邊停下,我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忽地轉頭看向陸嚴:「你要不要跟我回家看看?」
夏日陽光熾烈,我與陸嚴並肩穿過老小區的樹蔭,光影明明暗暗地從身上掠過,然後驟然涼快下來。
昏暗的樓道里吹著幽冷的風,陸嚴跟著我上了五樓。
我讓他坐在沙發上,然後從舊茶几的抽屜里取出一份報紙,遞給他。
那已經是兩年前的報紙,但頭版頭條的字眼還是很清晰:「男子因妻子提出離婚而殺人分屍,目前已被警方逮捕。」
陸嚴怔在那裡,片刻後,他猛地抬眼向我看過來。
我慘白著一張臉,閉上眼睛,任由眼淚蜿蜒淌下。
「陸嚴,這個被分屍的人,就是我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