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靠賣身子吃飯的女人,和他一夜激情過後,我從良了

2021-12-04

【本文節選自《名姝》,作者:顏有匪,有刪減,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圖片源自網絡】

芩哥是個賣身子吃飯的女人,整日裡賣著笑給來往的男人們陪吃陪睡。看似低賤,但她骨子裡比誰都要矜貴。

1

除夕的這天,街上皆是鞭炮聲。

阿媽帶著院子裡的姑娘們也在點鞭炮的時候,芩哥裹著毛皮襖,抱著一床舊褥子,藏著一碗餃子從後門走了出來。

在兩條街中間的那個死胡同的最裡頭,有一團帶點兒人模樣的髒兮兮的東西,一動不動。芩哥再走近了些,故意咳了一聲,那人才從朝著牆角轉過身來,是個老婆子。

老婆子整張臉皺巴巴的,臉上凍裂開了好幾道血口子。

芩哥把手裡那床舊褥子遞過去,「福妹,過年了。」

福妹是老婆子的名字,只有芩哥知道。因為別人從來不跟老婆子說話,只管老婆子叫「吃過皮肉飯的老婆子」。

福妹一雙老手接過去那床舊褥子,抱在懷裡,捨不得讓它挨著自己身下壓著的黑黢黢、硬邦邦的已經看不出是褥子的褥子。

「也就在你眼裡,我老婆子還是個人。」福妹咧著嘴笑,沒剩幾顆牙,「過年,過年,過了一年又一年,世道不見變好,到處打仗,這年還有什麼好過的?」

芩哥蹲在她面前,把褥子從她懷裡拽出來,蓋在她身上,掖住福妹早就不能動的兩條腿,反駁她:「那就不過了?人們活著也沒什麼希望,那就不活了?你呀……那我今兒早起包的豬油渣餃子,你吃不吃?」

芩哥很少下廚,畢竟院裡有阿媽請的廚子。可是她今年為了讓福妹吃上餃子,天沒亮就進了廚房,包了所有人份的餃子,擀皮擀得手都酸了。

阿媽是個小氣的人,平日院裡人的吃穿都被她盯賊一樣盯著。芩哥想直接從廚房拿吃食給福妹根本不可能,只能自己搶著干,她包二百二十六個餃子出來,再告訴阿媽包了二百一十個。

「多少個?」福妹看見芩哥從身後端出來的那個大海碗,掀開蓋布之後就塞了一個餃子在嘴裡,乾癟的老眼裡竟然落了一滴淚。

芩哥見她吃一個餃子就吃哭了,眼睛也有點酸,暗地揉著自己早起累壞了的胳膊,有零有整道:「十六個。」

福妹一個接一個地把餃子往嘴裡塞,眼上渾濁的淚線一樣地往大海碗里流。

她邊吃邊跟芩哥說:

「過了這個年,哪怕明兒一早死了,我也樂意。芩哥,我就是死了,也會在下邊保佑你這樣的人。」

芩哥胸口像是被人擂了一拳,又熱又痛。她站起來拍了拍毛皮襖下皺了的旗袍,轉身走了。

她不知道說什麼。

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呢?自己不過是一個賣身子吃飯的女人,是漂在亂世渾池裡、萬千蜉蝣中、肉眼看不到的一個存在罷了。

等她老了的那一天,她或許也跟曾經艷冠紅場的福妹一樣,躺在巷子裡如此醜陋地等死。人們不會記得她曾經怎樣的美麗,也不會記得她的名字。

他們只會記得她曾經是個婊子,後來變成了個老婆子。

芩哥即將走出巷子的時候,巷口的一掛吊起來的鞭炮正被別人點上,噼里啪啦的,紅紅火火的,而芩哥站在巷口連接昏暗和光明的那條隱隱約約的線上,看著眼前飛濺的火光,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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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大年初一的早晨,阿媽敲了敲芩哥的房門,人沒進來,撂下一句話就走了。

「老婆子走了。昨天夜裡也不知被哪個醉鬼發瘋撒氣打死了。人們把她扔橋底下了……」

芩哥正在屋裡穿衣服,穿到一半聽到這句話,停下動作開始發獃。

她眼睛有點兒澀。

沒一會兒,阿媽又敲門,「葛先生要請你上府上去,現在門口有車等你。」

「葛先生,他不是小畫眉的常客嗎?」芩哥不解道。

阿媽沒回答,顯然是撂下話就又走了。

芩哥出屋的時候,剛打開門就看見小畫眉倚在自己門口,抱著胳膊,臉上不是好臉色。

「剛才賣煙的小痞子來,說撿了個大海碗,好像是咱這兒的。鬼信是他撿的。怎麼,你不僅接濟那個臭死老婆子,現在還接濟街上男人了?」小畫眉說話夾槍帶棒的,毫不客氣,「呦,不說話?不愧是咱們小班的頭牌,使的什麼手段,大過年的搶我的客?」

小畫眉是跟著阿媽長大的潑辣貨,邊質問邊伸手推了芩哥肩膀一下。

芩哥遭她一推,也不惱,為自己解釋了一句:「我沒使手段,也不知道為什麼葛先生會點我。」

說完芩哥不再管小畫眉,徑直出了門,坐上了門口的汽車。

上車以前,芩哥以為車上只有一個葛家的司機,卻不想后座上還坐著一個戴著圓眼鏡、穿衣打扮像兩條街外教堂里的學生一樣的男人,這人很明顯不是葛先生。

不知男人什麼來頭,芩哥坐進去後攥著手絹沒說話。

男人的手放到唇邊咳了一聲後開口:「芩小姐,我是李淮。我剛來城裡,明源說他忙,所以讓我來找你帶我熟悉一下這地界。他說你是他的朋友。」

明源,是葛先生的名字。

此話一出,芩哥就明白了這其中的意思:原來葛先生是為了待自家客,才點了她出門。她需要伺候好的,是眼前這個叫李淮的學生模樣的男人。

陪客之客,無非是陪逛、陪吃、陪喝、陪睡。這是葛先生這類「有身份的人」的圈子裡最流行的待客方式。

芩哥明白。

「嗯。」芩哥點頭,知道自己並沒有搶了小畫眉的常客葛先生後,渾身輕鬆了許多。

她一手撒開手絹,修長的手輕輕放在李淮的手背上,緩緩攥住他的手:「先生,我不是什麼芩小姐。你可以叫我芩哥。」

3

李淮是個木頭。

他顯然沒明白芩哥在車上那句話的意思。

芩哥帶著他在城裡幾處最熱鬧的地方逛了一天,吃飯、喝茶、看戲什麼都沒落下。眼看天黑了,李淮卻還是彬彬有禮,對她保持著這一天的客氣和禮貌。

在車上,芩哥攥住李淮的手的時候,李淮頗為受驚地把她的手拿開了。那時芩哥以為他也是葛先生那號喜歡在開始扮扮文雅的「假雅人」,這一天下來後才發現他和葛先生那樣的人不同。

李淮顯然不明白葛先生為什麼讓芩哥陪他。

「時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在清吟小班門口,送芩哥回「家」的李淮微笑道,「大年初一,勞煩芩小姐陪我在城裡逛了一天。」

他說完好像突然想起來了什麼,走回車裡拿出那袋在街上和芩哥一起買的酥糖,遞到她手裡,「這糖你拿回家吧,我不喜歡食甜,但是今日看你似乎是愛吃得很。」

芩哥拿著那袋酥糖,立在門口不知道說什麼。

直到李淮要重新上車的時候,芩哥才回過神一樣,走過去攔住了他的車門,問了一句最該問卻不那麼想問的問題:「你……不跟我進去……坐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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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淮微愣,然後一抹紅逐漸從耳根往臉頰暈染。

他沒回答問題而直說其他:「不過就算喜歡食甜,這酥糖還是不要吃太多,否則牙會痛……我走了。」

然後芩哥攔著車門的手就被李淮輕輕拿開,車門不輕不重地被關上,車子徐徐開走。

芩哥拿著那袋酥糖,站在原地盯了自己被李淮拿開的那隻手一會兒,扭頭進了院子。

葛先生在院裡。小畫眉在葛先生的懷裡。

「就這麼將你送回來,人就走了?」聽了芩哥的話,葛先生先是不相信,然後咂咂嘴,「這李淮果然是個木頭。我還說在這裡和小畫眉等著你們二人回來,給他一個驚喜。」

小畫眉在葛先生下午來了之後,就知道了自己早晨錯怪了芩哥,此時再見到芩哥,臉上便有些掛不住,有些不情願地嘟囔了一句:「早上不好意思了……」

饒是聲音小,芩哥也聽清楚了,嗯了一聲後,準備越過院子裡的兩個人回自己屋。

葛先生卻看見她手裡拿著個黃紙袋子,叫住她:「李淮給你買了什麼東西?金、銀、玉?這小子對待女人還不是那麼木頭嘛!」

「是街上買的酥糖。」

芩哥留了這麼一句,快步進了屋。再不管葛先生聽到答案後,和小畫眉在院裡的笑聲。

點上屋內的火盆,脫了毛皮襖,芩哥抱著那袋酥糖將自己摔到床上。

她從袋子裡拿出來一塊酥糖,剝開外面的粗紅紙,然後把糖放進嘴裡。

「幸好……」含著糖,芩哥盯著房梁自言自語。

她剛才真怕葛先生將糖搶過去。

4

第二天,李淮出現在清吟小班門口的時候,芩哥已經在門口等他了。

「讓你等了很久?走時和明源多說了幾句,耽擱了。」李淮面有歉意。

芩哥搖搖頭,搓著手坐上車,「今日先生想去哪裡看看?」

「我都可以,你說了算。其實是明源他熱情,一定要讓你陪我逛這幾天。照我的性子,我更喜歡一個人坐在屋裡寫文章。」李淮抬了抬眼鏡。

昨天芩哥就知道了李淮不是個學生,他是個教授。

眼下時局敏感,他在校報上寫的文章惹了麻煩,所以才暫時來葛明源這裡躲一躲。李淮幼時和葛明源跟過一個老師,算是同窗。

「那時明源跟著他做生意的父親搬走後,我們就許多年未見。」李淮如是說。

今日比昨日還要冷些,而李淮看著芩哥沒穿昨日的毛皮襖,又在外面等他挨了凍,於是摘了自己脖子上的圍巾,給芩哥圍上。

芩哥攥著脖子上李淮的圍巾,問了昨天就想問的問題:「先生在文章里寫了什麼,惹了別人?」

李淮卻把頭低下去,不肯說,「沒寫什麼。」

芩哥也不再問,很是識趣地把話題引開:「我想到有個好地方,可以陪先生去。依先生溫吞的性子,一定喜歡。」

一刻鐘後,車子停在城郊的一條小巷口。

李淮跟著芩哥下了車,然後跟著她往巷子的深處走去,直到走到最裡面的一處院子。

院子裡坐著個老頭,正鼓搗著桌上的一團泥巴。

「泥叔,我來了。」芩哥喚老頭。

泥叔是個啞巴,看芩哥來了一臉激動,朝著芩哥連咿呀帶比劃地「聊」了幾句後,將目光停在李淮身上。

芩哥知道泥叔什麼意思,看著李淮搖了搖頭,「不是相好,就是我的一個……朋友。李淮李先生,文化人。」

跟泥叔說明來意後,泥叔很快便從屋裡搬了一塊紅泥、一些工具放到二人面前,然後再不打擾二人,又坐回自己原來的地方做手頭的活計。

李淮沒想到芩哥是帶他來這裡捏泥巴的。

「泥叔以前是我們家的管家,小時候學過一些制陶的手藝。後來遇上我父親,便一直在我家做管家,打理父親的布料生意。」芩哥先摳了一塊紅泥下來,「家裡遭難的那年,我家就剩了我和泥叔兩個人。也是那時泥叔嚇成了啞巴。家沒了後,他就只能靠著年少時的手藝勉強換些錢來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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芩哥的父親曾經是城裡最大的布料商,和外省有著多條進貨出貨渠道。城裡的軍閥、洋人都找過芩哥的父親,都想借芩家的渠道,在一匹匹的布料里裹帶槍枝進出城。

有的人似乎永遠不會覺得自己的軍備或是金錢足夠,他們明里暗裡,玩著槍和金錢的交易。在無辜的中國人的土地上,靠著戰爭發財。

「你父親不同意?」李淮幾乎能猜到故事的結局。

芩哥正給手裡的小泥人黏上胳膊,「父親說布是人們用來蔽體的文明之物,而槍是殘害肉體、毀壞文明的罪魁禍首,二者如何能放在一起?」

當兵的闖進芩家宅子的那天,混亂慘叫之中,泥叔帶著十歲的芩哥躲在大水缸里。

那天,槍聲在芩家響徹,重歸寧靜後,泥叔捂著芩哥的眼睛,抱著她一口氣跑出芩家的宅子,再也沒有回去過。

後來,泥叔就啞巴了。芩哥知道,他是被那天她沒有看到的、芩家最後的慘景嚇出了毛病。

「然後有一年泥叔得了大病,我們沒錢拿藥,我就把自己賣到了現在的清吟小班……」芩哥講到這裡的時候,手裡的泥人已經四肢齊全,可就是軟趴趴的,立不住,「先生,我其實不是葛先生的什麼朋友。我是葛先生花錢請來陪你睡覺的。」

李淮久久不說話。

良久,他把芩哥手裡的小泥人拿過來,又從地上拾了幾個細小木棍,插進泥人的四肢里,然後泥人便穩穩地立在桌上。

「不是有人的樣子便是人,更主要在人骨。」李淮盯著芩哥的眼,眼鏡後的一雙眼睛前所未有地明亮,「芩小姐,我從開始就知道,你是明源請來做什麼的。可我見你第一眼便知道,你和別人不一樣。」

一個真正的名姝,不取決於她穿什麼用什麼,也無關她什麼身份什麼地位,而只在於她骨子裡的那股子矜犟和善良。

李淮原來不是個木頭。

5

芩哥在車上見李淮的第一面,並不是李淮見她的第一面。

除夕那天晚上,李淮被葛明源拉著在外面喝酒守歲,還有一群葛明源的酒肉朋友。一行人喝多後便要去紅巷裡找樂子,李淮未跟他們一起。

車子帶走了幾人後,李淮便一個人往回走。

過年是何等熱鬧的事情,街上人們都在放鞭炮,熙熙攘攘的,孩子們在街上跑來跑去……李淮一直貼著牆根走。

路過一個死胡同口的時候,李淮扶住了一個差點摔倒的孩子,起身的時候察覺到自己的小腿被什麼東西纏住了。

跨過胡同口連接昏暗和火光的那條隱隱約約的線,李淮隱約看出抱著他腿的,是個人。

她的聲音蒼老而虛弱,就好像她渾身的力氣已經全用來死死抱著他的腿。

「先生……幫……幫我老婆子一個忙……」她指著黑洞洞的巷子深處,「裡面有個大海碗,把它還給……還給旁邊那條街上的芩哥。我……我被人打了,活……活不久了……」

說完這句話,老婆子就撒了手,沒了動靜。

大過年的被個將死的老乞丐纏住,常人早便一腳踢開,可是李淮沒有。

他蹲下來,將閉了眼的老婆子好好地扶起來,讓她端端正正地靠牆「坐著」。然後李淮如她所囑託的那樣,走進了胡同深處。

與幾步外的燈火通明相比,裡面陰冷而伸手不見五指。李淮劃了一根火柴。

地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血跡,從胡同深處老婆子睡覺的地方,延伸到胡同口。

李淮想,老婆子是在裡面被人打了後,強撐著爬出去的。她爬到胡同口的時候,恰好遇上了路過的他。

火柴的光明晃晃悠悠,借著這光,李淮在那團髒兮兮的被褥旁邊,看見了一個與周遭環境截然相反的、用過後被擦得乾乾淨淨的大海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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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碗的碗底還放著一張黃紙條。

拿到碗的時候,火柴滅了。

李淮拿著碗重新走出胡同,才看清楚了那張黃紙上用胭脂寫著的一行字:芩哥願福妹能活一百歲。

看到這句話的瞬間,街邊不知誰家點了二踢腳,「砰……砰……」兩聲巨響躥天而去,在李淮的頭頂吶喊著,讓他的心都跟著顫了顫。

拿著那個碗,李淮當下去尋福妹口中「旁邊那條街上的芩哥」。

剛拐進旁邊那條街,就見從裡面不知哪個院子走出來個高挑漂亮的女人,在街邊買煙。

「芩哥,你何時也抽菸了?」煙販子是小痞子,願意跟漂亮女人說話。

女人搖搖頭,將錢遞過去,「我不抽,阿媽抽。」

「是你抽就好了。今個兒買煙,往後一整年你都要來我這裡買煙……」煙販子嘴皮子利索,「人都說過年這天乾了什麼,往後一整年便都要幹什麼嘞!」

「嗯……走了。」女人眼中的光突然暗了下去,拿著煙走了。

……這就是李淮見芩哥的第一面。

他那晚最終沒有再往街裡面走。

只因為煙販子說了那句「人都說過年這天乾了什麼,往後一整年便都要幹什麼嘞」後,芩哥臉上的表情。

口中說著「阿媽」的漂亮女人,李淮知道是幹什麼行當的女人。

他見過一些這樣的女人,比芩哥更漂亮的有之,更動人的亦有之。

可他沒見過臉上有那樣表情的:哀而不怨,亦柔亦頑。讓人不知是稱讚她驚艷,還是感嘆她出塵。

在芩哥走後,李淮從不遠處走出來,將那碗給了煙販子,托他還回去。

6

之後半年,李淮成了芩哥的獨客。

城裡人漸漸都知道了葛先生府上來了一個姓李的人,頗受葛先生尊敬。而這個姓李的自來了後便獨寵清吟小班的芩哥,常常點她的牌帶她出門。

於是,因忌憚葛先生三分,城裡再沒人敢點芩哥的名,生怕一個不注意得罪了那個姓李的,從而得罪了葛先生。

「葛先生一個商人,哪裡來的這麼大的勢力,讓城裡人都怕他?」

院裡的姑娘們沒事幹的時候,也問過小畫眉。小畫眉起初還遮遮掩掩不肯說,後來被心眼多的姑娘用了激將法,便將她知道的事情拿出來講。

「我家老葛可是大人物。城裡的大事小事都逃不過他的眼,眼下這個局勢,城裡劍拔弩張,搞情報才是最賺錢的生意!」小畫眉瞅著自己的指甲,「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可別說姐妹不提醒你們,出不了個把月,城裡怕又要打仗了!」

有姑娘聽了不以為然,「打仗有什麼可稀罕的?去年這城裡天天打,也沒見影響咱們接客。城裡這些個有槍的人啊,都是金錢屁眼子,不像鬧革命,折騰不出什麼大動靜!」

芩哥很少參與和在意其他姑娘的談話,這次卻漸漸聽得皺眉。眼看小畫眉越來越口無遮攔,將葛先生那裡聽來的事當成這院裡的談資,心中有些莫名的緊張。

「行了,成日凈操些沒用的心。葛先生若真勢力不一般,能讓你們在這裡好好地說這些偷聽來的事兒?都回屋收拾收拾,想著晚上接客去。」

芩哥此話一出,得了提醒的大家也都緩過神來,知趣地散開,各回各屋。

偏芩哥最想要「提醒」的小畫眉與人聊上了癮,眼看眾人被芩哥一句話轟開了,腦子裡那根筋還擰著,杏眼瞪著芩哥,「芩哥,你這是突然插的哪門子嘴?得了你那個李淮罩著,在這院裡說話都不一樣了?呵,李淮還不是葛先生一條狗?」

說巧也巧,小畫眉衝著芩哥瞪眼的這會兒,從門口走進來兩個人,正是葛明源和李淮。

葛明源走在李淮後面,怒瞪小畫眉,額上的青筋都在生氣,卻好像不敢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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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淮倒還是如往常面色淡淡的,仿佛沒聽見小畫眉說他是葛明源的一條狗的那句話,徑直向芩哥走過來,像往常一樣帶著她出門。

不同的是,今日當著別人的面,芩哥主動拉上了李淮的手。

「我昨晚想好了今日在泥叔那裡燒個什麼東西出來了。」一上車,李淮盯了二人握著的手半晌,然後開口。

「燒個什麼?」

「燒個鴿子出來。如果我能捏得有那麼幾分逼真的話。」李淮想到了以往每次和芩哥在泥叔那裡捏的那些「四不像」。

等真的到了泥叔家門口,汽車開走後,離開了別人的視線,芩哥放開了李淮的手。

李淮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頓住,將手緩緩收回來,「怎麼了?」

芩哥看著他,「先生自來到城裡,和我待在一起的時間很多,總是點我出門。城裡人都說我是先生的女人,都說先生被我迷住了心。」

可是李淮其實和芩哥什麼都沒發生過。他待她禮貌、客氣,一如半年前他剛認識她的時候。

芩哥一直想不明白李淮在她身上花錢的目的,直到方才在院裡聽進了小畫眉的那幾句話,她突然就想明白了——李淮只拿她當個幌子而已。

方才在院中,芩哥沒辦法不注意到那奇怪的場景:因為小畫眉不知好歹的話,葛明源跟在李淮身後戰戰兢兢,恨不能用眼神活剝了說錯話的小畫眉。與平日好友間相處不同,葛明源和李淮之間最真實的關係,似乎有了另一種解釋——下級和上級。

芩哥想啊,李淮真是個將自己隱藏得太深的人。他把真實的自己都藏在那副圓眼鏡後面,扮演著一個寫文章犯了事、來此投奔好友的文弱教授,還遵循著亂世文人皆有的浪漫,找了一個風塵女子作為知己。

任誰大概都想不到,這樣的李淮會是葛明源背後的上級。

葛明源和李淮這些人到底是做什麼的?「搞情報」,是小畫眉泄露的最重要的三個字。

不過這些都不是芩哥想表達的。

她站在泥叔家門口的土堆上,讓自己和李淮一樣高。她伸手摘了他鼻樑上的眼鏡扔到地上,然後捧著他的臉,二人四目相對。

「其實人們什麼都不知道。先生待我好,卻也待我客氣。我和別人一樣看不透先生的心,但我知道我自己的心。」

芩哥紅唇輕啟,說著將自己的臉貼著李淮的臉,嘆了口氣。

「我喜歡先生。從先生送我酥糖的那天,就喜歡了。」

李淮在芩哥靠過來的時候,表情和氣息都還是穩的。而等芩哥說出「我喜歡先生」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呼吸一下子亂了。

「喜歡我……很危險。」

隨著李淮的喉結上下動了動,他突然用力把芩哥的腰拉向自己。

7

小畫眉死了。

小畫眉死在院裡的女貞樹花落盡的八月,死在外面。她和她那個年輕相好兩個人赤身裸體地死在床上,每人腦門上一個血淋淋、黑洞洞的槍口。

聽人們說,人們看見二人屍體的時候,二人還保持著最羞恥的姿勢……

人們還說,是小畫眉在外面找相好讓葛先生知道了,葛先生忍不下這頂烏龜王八蛋的帽子,才找人滅了這對狗男女。

聽到這個消息後,芩哥便衝出去,往葛明源府上跑。

她一邊跑一邊哭,心裡想的全是李淮的安全。

芩哥不傻,她不像尋常人那樣好騙。她知道小畫眉不是因為和相好偷情被殺的,而是因為聽到了不該聽見的才被殺的。和她一起被殺的相好不過是被拿來當情殺幌子的倒霉鬼。

小畫眉是葛明源的人,受葛明源寵這幾年一直唧唧喳喳地活得好好的,現在突然被滅口,一定是因為葛明源覺得她今天非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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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婊子死在外面,死在外人的床上……無非是有人不讓她回到院子裡和別的女人嚼舌頭。

尤其是不能跟芩哥嚼舌頭,因為芩哥是李淮的女人。

這其中的關係芩哥理得清,所以她當下就反應過來……葛明源對李淮有了異心,李淮便有危險。

「李先生和葛先生都不在家。」看門的蠻橫,芩哥被攔在葛家外面。

沒親眼見到李淮,芩哥便往回走。

路過福妹曾經住過的那個黑胡同的時候,隱約聽見了胡同里微弱的呼喚:「芩哥……」

「誰?先……先生嗎?」芩哥停住腳步,盯著裡面黑漆漆的一片,猶豫。

那聲音仿若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清晰了許多,「是我……」

確認是李淮的聲音後,芩哥立馬衝進去,在黑暗中摸到李淮的手臂和胸膛,還摸到一手溫熱的、黏稠的血。

8

情報組織內鬥,葛明源倒戈另一方,背叛了一直壓他一頭的李淮。

於是李淮在一次任務中,險些被暗殺。所幸他逃脫得及時,帶著肩上的槍傷躲進了這個葛明源從前日日都會經過的、絕對不會想到的黑胡同。

芩哥想得沒錯,小畫眉的確是不小心聽見了葛明源和別人對付李淮的計劃,所以才會被葛明源的手下逼著和她那相好見面,並死於一場人為設計好的香艷情殺。

芩哥叫了黃包車將失血過久而昏迷的李淮送到泥叔這裡,和泥叔一起取出李淮肩上的子彈後,泥叔在屋裡給李淮上藥,而芩哥蹲在院子裡發獃。

院子西北角有個小架子,上面放的都是芩哥和李淮每次來捏的各種東西。芩哥死死盯著裡面那個她第一次帶李淮來的時候,捏的那個歪歪扭扭的小人。

「小畫眉,被那些人用槍頂著腦袋和人交歡的時候,那時你有多絕望?」芩哥問那個泥人。

「福妹,被喝了酒的紈絝子弟們拳腳相向的時候,那時你又有多絕望?」芩哥又問那個泥人。

背後突然響起一聲嘆息,泥叔不知何時也出屋來。

啞巴泥叔向芩哥比劃了兩下:傷口處理好了,他醒了。

一知曉李淮醒了,芩哥便要往屋裡走,卻不想被泥叔攔住。

只見泥叔從懷裡掏出來一個小物件,遞給芩哥,芩哥接過一看,發現這冰涼涼的小物件是一隻上了白釉的鴿子。

泥叔又比劃了幾下:前幾天他給小姐你做的,說做好了送給你。因為我告訴了他你原本的名字。

攥著白鴿,芩哥突然感覺胸口有一陣暖流。

是了,在未進清吟小班賣身之前,她不叫「芩哥」這樣充滿紅塵氣的名字,她是叫「芩鴿」的。

父親說,鴿子是和平的意思。芩家雖立身在亂世里,但父親生前從未放棄過他心裡做人的根本,最後也死在他做人的根本上。

芩哥拿著那隻李淮親手做的白鴿衝進屋的時候,醒了的李淮已經自己坐了起來。他裸著上半身,從肩膀到腰上斜裹著白布,裡面上了藥。

「你……唔……」

李淮見芩哥進屋,剛開口說話就被快步走過來的芩哥堵住了唇。

芩哥不擅親嘴兒。饒是接了幾年的客,她學會的也不過是面無表情地動作。親嘴兒這種需要感情基礎的事兒,她向來很抗拒。

可是從她拿到李淮做的那個小玩意兒那刻起,她就想與他親嘴兒。

芩哥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

佳人投懷,李淮先是瞪大了眼任芩哥胡亂親,然後也被點燃了一把火,把芩哥往自己懷裡揉。

不知道是誰由坐著拉著對方倒下的,反正等芩哥離開李淮雙唇的時候,她的衣裳已經亂了,人也軟軟地趴在後者身上。

二人皆如被當頭一盆滾水澆了身子,相觸之處皆滾燙火熱,僅僅只是親個嘴兒,便擁著對方喘著粗氣。

「先生,今兒,我嫖你好嗎?」芩哥眼裡有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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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剛受了槍傷,現在唇色都白著,李淮也到底是個男人。

他一手將眼鏡摘了甩在一旁,一手撈起芩哥反身一壓,「我不要你錢……」

這世上有一種奇妙的方式,可以模糊一切的東西:男人和女人,利用和真誠,隱藏和直白,互助和博弈,愛情和肉體……人們在意識模糊間認識新的自己,在潮漲潮落時看清真的對方。

芩哥渾身顫抖之時,伸手撫摸李淮額頭上的青筋和汗水。然後突然發難,一口狠狠咬在李淮未受傷的那邊肩膀上,眼裡含著許久的淚終於落下來。

「嗯……」李淮摟著她細腰的手驟然收緊,因疼痛悶哼一聲,生生受了這一咬。

之後二人相擁,久久無人說話。

芩哥盯著房梁發獃,手裡始終攥著那隻鴿子。

「有一句話開始我就該說,可我以為我做出了行動,你便懂。」李淮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打開,將那隻鴿子拿出來,「可你方才哭了,我就知道我錯了。」

他說:「芩哥,我喜歡你。從見到你給福妹寫的那個字條,雖未見到你的人,可我就喜歡你了。我喜歡你,比你喜歡我還要早一些。」

9

之後一個月,李淮便和芩哥躲在泥叔家的地窖里。

泥叔說這段時間城裡的苗頭有些不對,許多富商都拖家帶口地搬出了城,於是百姓們議論紛紛,都在猜測是不是要變天了。

而葛明源剷除了李淮這個曾經的上級,取而代之,囂張至極。他索性連商人的皮也不披了,搖身一變,成了明面上的可以指揮警局的特務頭子。

芩哥原本想等李淮傷徹底好了後,就找機會和他一起出城去,然而這天清晨,就見泥叔帶著幾個打扮講究的人進了院子。

「先生,車在外面等您。」為首那人跟李淮說。

「你要走?一定要蹚城裡這攤渾水?」芩哥盯著李淮。

「啊吧啊吧……」泥叔咿咿呀呀企圖為李淮解釋。

李淮拍了拍泥叔的肩膀,拉著芩哥進了屋。

「是我求泥叔將我的消息帶出去給我的人的。」李淮認真道,「芩哥,如今世道非常,每個組織內都有很多派的人,有主和的,也有主戰的,更有什麼都不主只要能活著就行的。世道亂,人就亂,於是就有了葛明源這樣的小人得勢。」

李淮還說,他若再不想辦法制止,葛明源馬上就要把戰爭引進城來了。

見芩哥咬著嘴唇不吭聲,李淮知道她已經心軟了,「我知道你擔心我。我與你約定,如果一月內城裡都沒有打仗,便說明我處理掉了葛明源,你便和泥叔在這裡等我回家。可若是一月之內城裡有戰事,從聽見第一聲槍響後,你便趕緊帶著泥叔逃出去,不必管我……」

李淮臨走的時候,本已經和那幾人走到了門口,卻突然折回來大步走向芩哥,緊緊抱住她,足足抱了一分鐘。

然後他走出院子,直到車門關上,都再未回頭。

芩哥一直記得,李淮這天離開的時候,他的背影悲壯而決絕。

10

七十多年後。

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坐在院子裡打了個盹,夢見了年輕時的自己。

醒來後,她咂了咂嘴,屋內的孫子便拿了手帕來給她擦流下的口水。

「去……去看看碗。」

孫子知道她糊塗病又犯了,拍著她的手背安撫道:「奶奶,碗在呢!碗沒丟!」

聽到滿意的答案,老太婆又點著頭昏昏欲睡。

最好的日頭已經下去了,下午的天會越來越冷,孫子把奶奶推進屋後,就在正廳看見自己九歲的兒子正在摸供案上的那隻大海碗,忙走過去將他抱遠了些。

孫子的兒子早便想問了,「爸爸,咱們家為什麼要供著一隻破碗?」

孫子將兒子抱到腿上,看著那隻碗沉吟道:「這不是破碗,這是你曾爺爺和你曾奶奶的『媒人』。這碗啊,是你曾爺爺留給你曾奶奶唯一的念想。」

「我看見碗里還有張紙。上面有字兒。」

「嗯。裡面的紙條原本是你曾奶奶寫給別人的,後來陰差陽錯被你曾爺爺留下了。那時你曾爺爺在上面加了一句話後,就將紙條捏進了一隻小白鴿的肚子裡。」

當年李淮說給芩哥的約定,只兌現了一半。

在他走後,芩哥數著日子等了一個月,城裡一直未打仗。不止如此,還傳來了葛明源在內鬥槍戰中死了的消息。

芩哥欣喜若狂,便一直和泥叔等著迎接李淮回來。

然而李淮一直沒回來。

芩哥等了兩個月、三個月、半年……等到肚子越來越大,等到生產的那天。

孩子是李淮的。生產的那天,芩哥攥著那個小白鴿,竟因為疼痛將它生生攥碎了。

那孩子「哇」的一聲哭出來的時候,芩哥看了一眼被扎破的手掌,然後在已經麻木的手心裡看見了一張眼熟的黃紙字條。

將字條展開來,只見一面用胭脂寫著:芩哥願福妹能活一百歲。

另一面有人用鋼筆寫著:李淮願芩鴿能活一百歲。

那天,看見這句話後,芩哥比自己剛出生的孩子哭得還撕心裂肺。

再後來,芩哥仍然等著李淮回家。

一年、兩年、五年、十年、三十年、七十年……

「曾爺爺是死了嗎?」孫子的兒子問。

孫子沉默了一會兒,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所有人都說你曾爺爺死在了和姓葛的那場槍戰里,為城裡暫時的和平捐了軀……只有你曾奶奶不相信。」

「為什麼不相信?」

「有些事情若是信了,便沒了活下去的勇氣。」

聽完了碗的故事,孫子的兒子又問道:「曾奶奶明天過多少歲生日?」

「人年紀大了,不叫過生日,叫過壽。你曾奶奶明天,就是百歲大壽了。」

第二天,過完百歲大壽的這天夜裡,和曾奶奶一起睡覺的這個九歲的孩子,聽見了曾奶奶在夢裡說了夢話。

也是那天夜裡,曾奶奶在睡夢中安詳離世。

他沒跟任何人說那天曾奶奶到底說了什麼夢話,他覺得那是他和曾奶奶之間的秘密。

曾奶奶那晚說了很多夢話:

——先生,我不是什麼芩小姐。你可以叫我芩哥。

——先生,我其實不是葛先生的什麼朋友。我是葛先生花錢請來陪你睡覺的。

——先生待我好,卻也待我客氣。我和別人一樣看不透先生的心,但我知道我自己的心。

——我喜歡先生。從先生送我酥糖的那天,就喜歡了……

最後,她說:

「先生,芩哥活到一百歲了。」

芩哥可以去找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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