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選自《肩上暖陽:她們曾與命運硬剛》,作者:司文沛 等 ,有刪減,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圖片源自網絡】
【一】
在我的印象里,我爸是在我妹出生之後開始酗酒的。
他是大學老師,喝了酒也會保持風度。起初夜裡醉酒回來,只會在客廳沙發上蒙頭睡下,任憑我媽怎麼責備,都默不作聲。
後來,他再喝大了回來,就會和我媽頂嘴了。然後逐漸演變為爭吵。
再過兩年,他甚至敢叫同事們來家裡喝酒。趁著酒勁兒,大聲數落我媽的不是。
但當著外人,我媽一直很給我爸面子。她會笑著認錯,道歉的樣子也和有風度的富家太太一樣。
非得客人誇我們家真是書香門第才罷休。
我媽其實也不差。那個年代,她是很少的研究生畢業學歷,到我快高考的時候,她就已經坐上了體制內正處級的位置。
當時她的好些同事、朋友訂了酒席給她慶賀,不過她並沒有帶我。
因為我中考考砸了,讀的高中不是市裡最好的,位置偏得都快出城了,她覺得丟人。所以她給大家編了個謊言,說是我學校不讓住校生周末出來。
這事兒還是我妹告訴我的,她的原話是:「媽媽說想去接你,但是你的老師不讓。」
那會兒我高三,程欣比我小十三歲,在讀幼兒園。
我看著她鈍圓的眼睛,只是摸了摸她的頭,跟我媽一起騙她:「嗯,對呀。」
但我還挺慶幸我中考考砸了,那樣我就能住校了。因為那會兒,我爸媽吵架已經變成家常便飯了。
我戴著耳機聽英語,程欣放著漢語拼音的教學光碟,音量調到最大聲都蓋不住。
吵也無所謂,我們也習慣了。可是他們吵架的內容,總是讓我坐立不安。
或許程欣也會坐立不安。只是我一直誤以為她那會兒很小,什麼都不懂。
因為來去不過就是兩個話題——我,程歡;和我妹妹,程欣。
我爺爺奶奶是山溝里的老農民,一直很重男輕女。
我出生的時候,我爺爺一知道我是女孩,當時就跌坐在了凳子上。我奶奶一眼都沒看我,趁我媽還清醒的時候說:「過幾年再生一個兒子。」
那會兒還是獨生子女的政策,當然不行,我媽也不願意,所以兩輩人鬧得很僵。
這些事兒,是我媽告訴我的。
在我高考的前兩個月,我爸頭一次酗酒到夜不歸宿,她在臥室抱頭痛哭,我想去安慰她,她砸著床頭櫃對我說了這些事。
我爸倒並不重男輕女,甚至一直以來比我媽對我更好。
我還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他每周送我去學大提琴,上完課都會帶我去買個炸雞腿吃。
我媽說只准我學得好、被老師獎勵了小髮夾的時候才能吃。但我爸每周都會給我買,沒有小髮夾的日子,就仔仔細細幫我擦乾淨嘴,和我心照不宣地瞞我媽。
有時候作業錯題多,我媽逮著我罵的時候,他也會幫我說幾句話,趕我去睡覺前,把熱好的牛奶塞到我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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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所以那幾年,雖然爺爺奶奶的事兒橫亘著,我爸媽倒不會吵起來。只是每年過年,我媽都絕不同意我爸把爺爺奶奶接來住幾天。
我爸帶我正月里回老家拜年,我媽也從不會跟著一起去。一次也沒有。
可如果有人問起,我媽會欺騙他們說,每年我們一家三口都會在爺爺奶奶家待好幾天。而那幾天她會一個人窩在家裡,閉門不出。
我很難想像,她是用怎樣的心情,做賊一樣度過那些獨處時光的。
小升初的時候,我考上了本市最好的初中。我其實挺開心的,尤其語文和數學兩科,都算超常發揮了。
但我爸說,他就是教數學的,我總不能數學考不好吧。我媽說,我好在考上了,不然她當初白託人讓我上那麼好的小學了。
其實日子到這裡,雖然我心理壓力一直很大,但家庭還算和睦。爺爺奶奶這麼多年也看開了很多,甚至有和解的趨勢。
但剛好就在我念初一這一年,國家出了新政策。夫妻雙方都是獨生子女的話,城市戶口也可以生二胎。
於是老話重提,他們開始了無休止的爭論。
我一直以為我們家感情很好,來家裡做客的叔叔阿姨都這麼說。
每年寒暑假,我爸媽都會帶我去沒去過的地方玩兒。每個地方留一張合照,就裝在電視櫃下的相冊里。
相片里一家三口相擁著,看著是很好啊。很好很好啊。
直到他們為了二胎這個事兒,談條件的時候。
我頭一次冒出這種奇怪的念頭:我們不是一家人在生活,而是三個人在搭夥。
他們原本是有意識避著我的,之後鬧得頻繁了,當著我的面在飯桌上就能吵起來。
那個新年我過得如坐針氈。
我低頭扒拉年夜飯,電視里傳出喜慶的音樂,我媽把筷子砸在我爸臉上:「我都三十六歲了,你想沒想過這對我有多危險?」
我爸也放下了碗筷,始終低著頭,「現在的醫療和護理條件都很好,無非就是多花些錢的事。你只管生,錢都我出行嗎?」
「生了兒子就算了,再生個女兒你和我離婚怎麼辦?這些年我的錢全給你這個女兒花了,又要吃又要穿,你知道那些課外班多貴嗎——」
我媽說這話時,右手食指狠狠戳了戳我的後腦勺。
「我連套房子都沒有,到時候你讓我拉著兩個女兒出去要飯嗎?」
我實在沒忍住,哭了。也不敢哭出聲,借拿紙擦嘴抹掉了眼淚。
我爸本來身子坐直,還想理論什麼。可大概是因為看見了我的可憐樣子,又重重靠在了椅背上。
最後是用房子換了兒子。我爸答應過完年就帶我媽去辦過戶手續——是我爸婚前買的一套房,這幾年一直租出去的。
我們現在住的是學校分給我爸的房,去年才蓋好的新樓。臨著一條河,十七層往外看,夜景很好。
只是後來,我幾乎再沒靜下心來好好看過那邊的景色。
只記得那些刀痕一樣的爭吵,將明凈的窗玻璃劃得斑駁細碎。
【二】
妹妹出生的時候,我倒是見證了我媽給我說的,關於爺爺奶奶的那些話。
我爺爺真的癱坐在了椅子上,只是我奶奶不再抱有希望,在病房門口望了一眼,就拉著我爸出去說話了。
我鬼使神差跟過去,躲在就近的樓梯口。
和我想像的一樣,我爸堅決不離婚。
只是理由和我想的不太一樣,他說:「你讓學校里的老師怎麼看我?生不齣兒子和老婆離婚?她那樣子肯定不願意帶孩子,難道讓我離異帶兩個女兒再找嗎?」
我可憐的小妹妹,我寧可你別來這個人世。
這是我第一眼看見她時,心裡想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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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何苦呢,何必來受這個苦呢?
那是爸媽無時無刻爭吵的開端,他們甚至連妹妹的名字都沒想過。
還是我提的。
歡欣歡欣,我叫程歡,那妹妹就叫程欣,我倆都快快樂樂的。
「快樂?你馬上中考了還只想著快樂呢?你到時候考砸了試試!站著幹什麼?學習去呀!還是想和你爸一起滾出去?」
夾縫裡我也挨了罵,我爸就在那時候開始酗酒。
很多個我複習到凌晨的深夜,我一邊盼他趕緊回來,一邊又怕他回來。因為只要他一進門,安靜的房子裡就會嘈雜起來。
我媽在臥室里的謾罵聲,我爸在衛生間的嘔吐聲,還有襁褓嬰兒尖銳的哭喊聲。
有一回我正好出去倒水,我親眼看見我媽掐了一把嬰兒的胳膊。
就為了吵醒昏睡過去的我爸,再一次的鬧騰到天亮。
後來有鄰居找上來過,可前一秒他們還吵得不可開交,後一秒竟然就變了臉。
門打開的一瞬,迎接鄰居的,是溫文爾雅的大學老師,和他彬彬有禮的領導夫人。
我爸抱著孩子哄著,我媽一把拉過我,笑得就和她單位一樓大廳的牆上,最上邊一排她得體的證件照一樣。
「你們可能找錯了吧,我家大女兒馬上中考了,我們哪敢打擾她呀!」
我爸也跟著笑,騰出一隻手揉了揉我的臉,「快去給叔 叔阿姨倒茶。」
連別人問起我媽高齡產婦又得一女圖啥,她竟然都能笑著說是因為喜歡孩子,喜歡家裡熱鬧。雖然落了一身病,但她覺得特別值得。
幾次三番的,我也就學會了。逢場作戲,粉飾太平,說著說著我自己都會信——至少人前,我家看著確實挺幸福和睦的。
所以我中考考砸了,知道得住校三年的時候,我反倒沒那麼難受了。
雖然一向相對寬容的我爸,都氣急了給我收拾行李,讓我早點滾出去。
我很識趣,那個暑假除了吃飯睡覺,幾乎每天都在院子裡的教學樓里度過。我也是那會兒喜歡上寫小說的。
我會給我筆下的每一個人,都安排上他們想要的生活。也許人會沉溺於虛幻,大多時候是因為現實里不可得。
然後熬到上高中,終於是過了一段還算舒心的生活。我的學習一直很好,高中本來就差一點,所以倒是一直當著學霸,老師同學都很愛誇我。
人在稱讚和鼓勵里成長,真的會變得快樂很多。我還會演奏大提琴、還會寫小說,漸漸交到了很多慕名而來的朋友。
那是我從沒體驗過的感覺。一種被溫暖的注視和友愛環繞的感覺。
唯一敏感的話題,也就只有我家了。同學們想在放假的時候來我家找我玩,我會提前拒絕,編的理由是我要去看爺爺奶奶。
而我之後向我爸媽提起,他們也會不出意外地給我說:「就那個學校的學生,你平常少來往。學習都那麼差,千萬別往家裡帶。」
一點都不意外。
高三的寒假,了解到我上大學之後就不能每個周末都回家了,所以程欣就跑來和我睡一屋子。家裡有三個臥室,她平常都和媽媽睡在一起。
她那會兒讀幼兒園大班,不知道是不是家裡的緣故,我總覺得她很會看人眼色。就像她出生之後的我一樣。
小小的人兒扎了亂糟糟的馬尾,一看就是爸媽沒操心她。她趴在床沿給我講故事,是他們老師講過的,她覺得很有趣,就要講給我聽。
我看不下去,索性幫她重新紮頭髮——我給她梳了兩根魚骨辮,一左一右翹在耳後,活潑又可愛。
大概是沉浸於編辮子,我沒注意她在講什麼,只聽她仰著小腦袋問我:「姐姐,是不是我講的故事不好笑呀?你愛聽什麼內容的?我再給你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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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我看著她,只能連連點頭說很有意思。
「你還會扎這種辮子呢?」我媽走進臥室來,揪著程欣的辮子看了一會兒。
我得意地說,是我上鋪的同學教的,她只編了一次我就學會了。
我在等誇獎,沒想到她問我:「你平常在學校就干這些事呢?」
因為意料之外所以我怔住了,可她顯然曲解了這種錯愕。她一手拄在我的桌邊,另一隻手叉在腰上——這動作是她每回和我爸吵架前的必備。
「你不會還早戀了吧?程歡?」
她湊近我,我才發覺我好久沒仔細看過她了。模糊的記憶里,她明明美得和明信片上的港台女星一樣。
早些年她就很喜歡綁那種港風的髮帶,秋天的時候,駝色的毛衣配著深咖色的長裙,參加完我小學的家長會,同學們都會誇說我媽媽長得真好看。
是所有媽媽裡邊,最好看的。
那時的她,是我最喜歡的。
可這一刻,她的頭髮比當時稀少了很多,一根皮筋隨意捆成草把搭在肩上。那張臉突然就變得陌生,我甚至說不清楚具體哪裡不一樣了。
可能是充著血的眼睛,可能是黑青的眼窩,可能是癟起來時刻要捅傷人的嘴。
我簡單地說了句「沒有」。
辯解再多,她依然會翻看我所有的東西。就像她懷疑我爸和一個女同事糾纏不清,就要從家裡搜到他辦公室一樣。
她當時為了搜查我爸的辦公室,甚至做了份愛心午餐。既要做見不得人的事,還要在人面前留一個光鮮亮麗的好印象。
最後她找到了一疊賀卡,那是同學們送給我的元旦禮物。
她挨個看內容,視線跟著指甲一個字一個字地扣,最後扔過來一封讓我解釋。
「媽,竇磊是個女生。」
大年初三夜裡十一點,她打電話給了我們班主任。就為了確認這個寫了句「歡歡新的一年也要持續美麗可愛」之後畫了個紅心的學生,究竟是男是女。
當然是錯怪我了。當然是不會道歉。
澄清不是用來為我正名的,是用來給她消氣的。她消了氣,這事兒就結束了。
哦不,我還會得到冷冰冰的一句:「你要是真敢談,給我丟人,你看我到時候打不死你。」
全程不避著程欣。所以我又氣又恨,還覺得在小妹妹面前很丟臉。
但她很乖,也很聰明。她和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出去熱了兩包牛奶。
她遞給我,「姐姐,快喝。喝完我們一起睡覺,我都快瞌睡死了。」
那晚我蒙在被窩裡偷偷哭,不知道吸鼻涕的聲音有沒有吵到她。她是什麼話都沒說的,只是翻身得很頻繁。
歡欣,歡欣。我有時候會很心疼程欣。
不知道那麼早就懂事,她的童年裡還能剩幾分歡欣。
【三】
那個寒假我學會了做糖醋裡脊。是我們家極少有的歡愉時光,我媽挑食材,我爸打下手,我妹負責品嘗和誇讚。
我很愛吃甜食。仿佛吃多了就能中和生活的苦一樣。
可生活只會越來越苦,或者會和一些甜混合成奇怪的味道,變成另一種不想品嘗。
「欣欣,」我是我們家唯一一個叫妹妹小名的,我看她滿臉都是糖醋汁的樣子,莫名就對她說了這句話,「以後你大學考到我待的城市來,我天天給你做糖醋裡脊。」
爸媽不會明白我想逃離的心情,只是討論起哪裡的哪個大學什麼專業更好。
妹妹點著頭,又吃了好幾塊肉。
我知道我勾芡的澱粉放太多了,其實並不好吃。但程欣是吃得最多的,她一個勁兒傻笑著,比我還想延長這罕有的溫馨。
高三最後衝刺的半學期,我不再每周末都回家,而是月考的那個周末才回。當時距高考還有三個月,我媽高升,同事宴請她,她沒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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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他們周五晚上聚餐的,我周六早上到家,程欣醒來後告訴了我這個事。我騙了她,與此同時也想自欺欺人,但還是覺得難受。
沒想到爸媽看見我,提都沒提這個事兒,只是要了我的月考卷子和成績單拿去看。
他們問我為什麼總分比上次低了十二分。哪怕我依然是年級第一。
我說這次數學和英語的題難了一點。
「別拿題難找藉口。那高考的題比往年難了,難道你就都不會做了嗎?」
「本來你就有大考的時候心態不好的毛病,到時候題一難,你再一崩潰,是不是本科都考不上了?」
「我當時念的本科和研究生好歹是個 211,你要是上的學校還沒我的強,真的就再別念了,高考完就找地方打工去,反正你也快成年了。」
默默聽了一大堆,我終於在這一句之後忍不住張嘴:「爸,媽。我前天過完生日就已經成年了。」
鼻腔酸澀得厲害,在他們尷尬的沉默里,我終究是忍住了眼淚。
晚飯我給程欣做了盤糖醋裡脊,她誇我進步不少。
這是我第一次周六晚上就回學校了。
我後來無數次在想,假如我控制住情緒,假如我依舊裝作相安無事,假如我總能選擇粉飾太平。
假如我和以前一樣,仍舊周天晚上趕校車,會不會遇不到那個人,發生那件事。
我的高中很偏,公交車的終點站到學校大門,還得有一站路的距離。那一路還沒有路燈,旁邊一個小山包,雜七雜八的樹長了很多。
樹林深處還有個廢棄的水泥房,聽說以前那裡還有學生被撕票過。
我一路沉浸在委屈和難過的情緒里,走著走著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是個比我足足壯了一圈的中年男人。他的影子籠罩過來的時候,就像一個巨大而詭異的直立的鱉。
我剛加速小跑了兩步,他一把從身後扯住了我的胳膊。
他說的是那片地區的方言,一身惡臭的菸酒味。
他手裡拿著一把細細長長的小刀,他讓我閉嘴,不然就捅死我。
他扯著我的頭髮,把我拽進了林子裡。拽到了那個水泥房旁邊。
我到最後都沒記住那個男人的臉。
我只記得三月底還很冷,我跪在地上的時候手腳都沒了知覺,血紅色的漆噴在上邊,寫著一個「危」字。
危?是什麼危?
是柳永描繪的「佇倚危樓風細細」的危嗎?是李白寫的「噫吁嚱,危乎高哉」的危嗎?
《蜀道難》是高中語文課學的,我初中就會背了。
可爸爸說,人家市一中的學生,只會比我背得更早;可媽媽說,高中課文都會背了,怎麼初中的語文成績回回都考那麼差。
山上滿是塵土味,混著男人身上的惡臭,一下又一下撞碎了我的人生。
忍著劇烈的疼痛,我走回了學校。那男人搜過我的包,只有幾塊零錢,他全拿走了。
我的手機一直被我放在筆袋裡,所以他沒有發現。
我第一反應竟然會是慶幸。幸好他沒拿走手機,不然我該怎麼和爸媽交代。
我先好好洗了把臉。這個周末寢室里只有我一個人,所以我可以打一大盆水進來,反鎖上門給自己細細擦身子。
一身傷痕。
那男的甚至在我左邊臀部咬了一個牙印。
看著鏡子裡的傷痕,我突然想起了他那時說的污言穢語。
我這一刻才慘叫著抱頭痛哭起來。
我渾身光著癱倒在冰涼的水泥地上,那一瞬間讓我想起那面水泥牆。直勾得我乾嘔起來。
稍微平靜了一會兒之後,我撥通了媽媽的電話。
「喂?媽——」
「你是不是偷跑哪兒玩去了?怎麼現在才給我打電話?你爸大半夜回家,你也學著大半夜才回學校是不是?你們怎麼一個比一個會給我找事?你高三了知不知道?還敢瘋呢?你現在在不在宿舍?把你手機給你們宿管阿姨,我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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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那是我頭一次摁掉了她的電話。一陣惡寒席捲,我身上的疼痛竟然都削弱了。
我聽到電話最後的尾音,只有程欣小心翼翼的阻攔:「媽媽,你別凶姐姐了……」
真想告訴程欣,別勸了。真想回到我的小臥室里,抱著奶香的小妹妹好好睡一覺。
可是回不去了。
哪怕白天裡冰窟一樣的家,我都回不去了。
原來我的生活,真的還能更糟一些。
【四】
我選擇了粉飾太平。
也是我一貫養成的自欺欺人的習慣,第二天室友們都回來的時候,我竟然能演得和往常一模一樣。
我以為我的成績可能會一落千丈,但當我發現拚命看書刷題的時候,可以不去想別的事,我反倒在臨近高考的日子裡又進步了一些。
四月底我回家,竟然沒有見到程欣。我媽說她把程欣暫時送到了姥姥家,甚至因此在幼兒園請了一周的假。
她坐在床頭,擦過眼淚鼻涕的紙扔了一床。
烏七八糟,再也沒有那個港風女郎的影子。
我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說我爸連著周四和周五兩個晚上都沒回家。
是為了騰地方給他們吵架,她才把程欣送去了姥姥家。
要不是親媽,我真的很想扇她一巴掌。我真想讓她清醒清醒。
她痛哭流涕,給我講了我爺爺奶奶一直以來重男輕女的事,講了我爸越來越冷淡的事。
她想不通,為什麼當初能違拗父母、堅決不重男輕女、要跟她站在一起的男人,現在同樣是為了孩子,竟然變成了這樣冷漠的人。
我真的很討厭聽這些事。每次聽的時候都會頭皮發麻,像卷了刃的刀片在全身劃。
並不知道她口中的哪一個字,會和刀刃一樣帶起一大片血肉。
但我還是試圖安慰她,我說爸爸的原則並沒有變,只是你們天天因為這些事吵架,他才會態度上越來越不耐煩的。
我讓她今天去把妹妹接回來,她冷靜了一些,給我爸發了消息,說她和程欣一起在姥姥家住幾天。
她請了假,收拾收拾就要出門。這樣也好,我也是真的希望她能藉此機會,好好舒舒心。
至少別再禍害我妹妹的人生了。
她讓我一起去,我說我周末就在家裡待著,也許爸爸會回來。
可我又來不及後悔了。
我就該跟著我媽一起去姥姥家。
因為我壓根沒想到,那個周六的晚上,我爸竟然會帶一個陌生女人回家。
他肯定是不記得日子了,他以為我這周沒回來。而我傍晚的時候在大臥室的陽台上,那裡的雜物堆里有一個小躺椅,趁著夕陽我看了會兒書,沒注意就睡著了。
所以他檢查了其他兩個臥室,確認屋子裡沒人,就把那個女人帶進了大臥室里。
那女人的臉是陌生的,可我爸的臉,竟然也越看越陌生。
我想到了我媽歇斯底里哭喊的模樣,想到了我爸罵她有病時怒不可遏的模樣。
血紅的「危」字立在眼前,受刑一樣的痛感席遍全身。
爸媽讓我再不要找麻煩了。
爸媽讓我再懂事一點。
爸媽和那個禽獸一樣,讓我安靜些自己走自己的路。
於是我縮下身子,一直縮到躺椅後邊的一個空紙箱裡。是之前新買的洗衣機的包裝箱。
我真想把自己也扔進洗衣機里,一股腦洗個乾乾淨淨。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那女人撒嬌說自己餓了,我爸才領著她出門。我怕錯過下午的校車,趕忙跑了出去。
怕碰到,我甚至沒敢坐電梯,從十七樓的樓梯往下跑。
也是撞見那件事後,我不再那麼怨恨我媽。我開始同情她,可依然十分厭惡她把氣撒在我和妹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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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我也許多次想問問我爸,如果他做的這件事被抖出來了,他就不怕學校的老師會怎麼看他嗎?
他的原則究竟是什麼,他的底線又究竟在哪裡。他怕不怕我和程欣知道,他怕不怕我們傷心難受。
可我這輩子都不能問。
一直到我高考的時候,我身上最嚴重的傷痕才消下去。
發揮得還算正常,我在父母挑的院校專業里,選了離家最遠的。
我在大一的時候認識了陸宇明。他那會兒大二,是我報的文學社的副社長。
他的小說寫得很好看,是我不會寫的溫暖治癒的風格。
文如其人,他人也溫暖而有才氣。他開始追我,我沒怎麼猶豫就答應了。
室友說我太草率了,她總覺得陸宇明配不上我。長相不搭,家境不搭,他學習也沒我努力。
我說挺好的,我和他待一起挺快樂的。
陸宇明偶爾也會問,我看上他什麼。他問這話的時候小心翼翼的,我有時候對他用心些,他眼裡也會有明顯的受寵若驚。
比起喜歡,我更需要這種好掌控的安心感。就像我妹妹一樣,乖乖對我好就好了,我不想去挑戰難啃的骨頭,我不想再看人眼色。
可我只會說人愛聽的話。所以我說我喜歡他的才氣、性格和三觀,說我覺得他長得帥,我第一眼就記住他了,而且我身邊的人都說他特別好。
他信了,到處和人說他傻人有傻福,撿到寶了。
而大學四年,我只在寒假的時候回家。那也只是想見見程欣才回去的。
神奇的是,我回家的那幾天,爸媽不再吵架了。要不是上小學的程欣和我睡一個被窩裡,告訴我我不在的時候還是老樣子,我差點就信了。
他們竟然開始在我面前演起來了。
我爸甚至還敢對我說:「程歡,你感覺那個小陸怎麼樣?要是兩家情況差不多,以後發展好,完了就介紹認識認識。不然以後出了社會,可就找不到那麼合適的了。」
我媽也一唱一和:「你看,我和你爸也是讀本科的時候認識的,一邊結婚一邊讀研,啥都沒耽誤。」
我靠著喝了滿滿一杯水忍下疑問:你們不會覺得你們很幸福吧?
我不敢問我媽,她再有沒有情緒失控之後作踐我妹妹。
我不敢問我爸,他還有沒有再和那個陌生女人糾纏。
我甚至不敢捫心自問,我對陸宇明究竟有多少算戀愛關係里的喜歡。
我只敢問我妹妹,她最近怎麼樣。
而程欣只會一年比一年更懂事。她每次都笑著點頭,鑽進我懷裡,說她可好了,能見著我就更好了。
她說,姐姐,你下個寒假能不能多待幾天。
她說,姐姐,要是你下個暑假不太忙了,能不能也回來待幾天。
她說,她好想快點長大,大學考到我這裡來,和我一起生活。
她笑著憧憬,我哭著沉默。
會的,程欣。會的。
【五】
我大學期間跟著陸宇明搞明白了許多寫稿、投稿的事,我在網站發表,到大四的時候已經混出了點小名頭,平均每月也能收入小一萬了。
臨近畢業的時候,我挑了一個我很喜歡的地方,租了房子在外邊住。
我會自己給自己做飯吃,除了忙畢業的事之外,自由的時間裡可以寫文到凌晨,熱一袋牛奶,看天邊露出魚肚白。
這是我頭一回對爸媽先斬後奏。大學四年我瞞了他們很多事情,他們以為我會按部就班地聽他們的安排,讀研、讀博、留校,找個門當戶對的體面人嫁了。
就像他們的人生一樣。
我在畢業典禮之後發消息通知他們,我不會考研,我要做自由職業了,我會寫文養活我自己,就在這個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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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我不會回去,這輩子都不會。
阻力沒有想像之中那麼大,也可能我已經免疫了他們的訓斥。因為我能養活自己了,我可以不用再寄生在那個冰冷的十七樓里。
陸宇明倒是接著在本校讀研了,他說他總覺得配不上我,想變得更好。
他確實挺好的,我也有實際地考慮過和他結婚的情況。
並沒有什麼不可以的。畢竟婚姻,不也就那樣,並不一定會讓人變更好。
沒有期待的話,也就不怕失望了。
陸宇明研三那年的二月份,他得到了一份很不錯的國企的入職通知。趁我去參加小說簽售會,他在我租的房子裡布置了求婚現場。
我其實能預感到,他終於能穩定了,覺得能配得上我了,而我長期宅在屋子裡,難得出門,他肯定會趁這個機會求婚的。
但我還是佯裝不知,儘量表現得感動和欣喜一些。
就是那一晚,我戴著他親手戴在我手上的求婚戒指,決定將自己全身心交給他的。
那之前我們牽過手、深擁過。接過吻,也相擁入眠過。
雙方父母也都打過照面了,很多事也可以順理成章發生了。
可燈光黯淡下來,隨著他的身影覆蓋在我身上,我竭力不去想我被侵犯的那個夜晚。
竭力不去想那些絕望,竭力不去想那些痛苦。
當他頂過來時,我盡力撐著的冷靜全線崩盤。我狠狠推開他,指甲穿進髮絲掐在頭皮上。
我說做這種事,太疼了。我忍受不了那種疼。
陸宇明的表情很錯愕。這一刻我與他赤裸相對,大概是他離真實的我最近的一次。
可他並沒想聽我講太多,我甚至沒想到他會一把把我推倒在地毯上。
他還算保有最後的紳士,他只是很迅速地穿好衣裳,一件件收拾他的東西。
他說哪怕他不是我的初戀,沒有擁有我的初夜,都沒有關係。
他只是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欺騙他。
可我並不想告訴他發生過什麼。那件事會被我帶進墳墓里去,我瞞了我爸媽、甚至瞞了我最親最愛無話不談的妹妹那麼多年,我不會對任何人說起。
陸宇明說得對,我沒必要哭。是我活該。
我也沒挽留他,哪怕我會對他很好,但他沒必要和我這樣心不夠真的人搭夥過一輩子。
我坐在地毯上,就那麼坐到了天將明。
我這才打開手機,看到有條程欣發給我的消息:「姐姐,我突然好想吃你做的糖醋裡脊呀。」
句末仍舊帶了一個可愛的顏文字表情,就像她一樣可愛。
我正編輯著「那我過幾天回趟家吧,我做給你吃」時,我爸打來了電話。
電話那頭非常嘈雜,我最先聽到了救護車的鳴笛,還有我媽熟悉的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混雜在各種人的聲音里。
然後是我爸那句在我死寂的房間裡迴響了好久的話:
「欣欣跳樓了!」
那還是我印象里,他第一次叫她的小名。
我買了最近的機票,連滾帶爬,只拿著身份證和手機就往機場趕。
那是她剛開學的二月底,初春仍舊料峭嚴寒。
可我趕到的時候,連她的遺容都沒見到。
說是摔得太稀碎,拼不出人形了。
我媽跪在程欣的遺照前,哭到昏厥。
我爸呢,從頭到尾,連我的眼睛都不敢看。
我質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說他不太清楚,他只知道周五我媽去過程欣的學校,見他那晚沒回家,周六就一直在找他。
「那會兒我和你媽在我的一個同事家裡,」我知道他說的是那個小三,「然後小區有人給我們打電話,說好像是你妹妹跳樓了……」
我爸守在我媽身邊,我回了趟家。
我不知道妹妹把她所有的東西,都搬來了我的臥室,這幾年她一直在我的房間學習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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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但她把區域都劃分清晰,把我的書整理到最上層,我的被子也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柜子里。
就像我們同吃同睡的那些日子。
欣欣的書包還放在椅子上,我捂著心口蹲下來,看到她掛在書包帶子上的小玩偶。
那是 2008 年北京奧運會的吉祥物之一。
我這才遲鈍地流出眼淚,伴隨著耳鳴,太陽穴生疼。
因為那個吉祥物的名字叫「歡歡」。
是我的小名兒。她以前就說過,至少還有我叫她「欣欣」,可是沒有人會叫我「歡歡」。
她用最簡單的方式想念著我。
愛著我。
只有她會在我每次回家的時候,問我最瑣碎的那些問題。
姐姐,你冬天睡覺的時候,腳還是冰冰的嗎?把我的毯子帶走吧,是我奧數競賽得的獎品,很暖和的。
姐姐,你看我把你送我的仙人球養得可好了,都開花了,你有沒有在你的房子裡養花呀?
姐姐,你待的那個地方粉塵有沒有咱們這邊大呀?你春天一沾就過敏,一撓紅一大片,要不我給你親手做個袖套吧。
姐姐,姐姐……
我軟軟糯糯又堅強懂事的小妹妹。
只會在我面前咧著嘴笑的小妹妹。
我很難相信她就這麼不見了。
可她真的就這樣不見了。
我是在書桌上,看見那封被揉皺之後又撫平的情書的。
中學時期的孩子,總有些衝動懵懂。應當是她之前給我提起的,他們班上籃球打得很好、人長得又高又帥的班長,那是學生時代暗戀的標準模板了。
但我想她只是寫下來給自己看的,是青春里不會言說出去的秘密。
不然怎麼會有收信人和落款,卻一直只在她的手裡。
不然怎麼會抄那樣孤獨的一首詩:
「我獨自冒著冷去薄霜鋪地的林子裡
為聽鳥語
為盼朝陽
為尋泥土裡漸次甦醒的花草
但春信不至 春信不至
我是如此單獨而完整
在無數個夜晚
我獨自頂著冷風
佇立在老橘樹下的橋頭
只為聽一曲
夜鶯的哀歌
我倚暖了石欄上的青苔
然後就被媽媽逮著這個事鬧到了班上。她逼程欣當著全班學生的面,念出裡邊的內容。
她還逼她承諾,絕對不會再騷擾那個男生,會好好學習。
爸媽永遠不會知道,學校里的時光,是我們唯一的桃花源。
我們在那裡獲得快樂和自信,我們在那裡暢想未來。
她明明都想好了未來。和我一起生活的未來。
然後她唯一通往桃花源的路徑,被媽媽親手堵死了。
春信不至,夜鶯不來。
春信永遠不會至,夜鶯也永遠不會來了。
【六】尾聲
我後來再也沒有回過家。
我甚至不會再和他們打電話發消息,只在朋友圈偶爾透露我的動態。
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但夜鶯不來
夜鶯不來」
大概是欣欣過世的第六年,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醒悟了什麼,突然給我打了一大筆錢。
我這才接通了他們的電話。
是微信視頻,那兩張臉蒼老了很多,一時讓我覺得很陌生。
他們擺給我的笑臉,和小時候他們擺給客人看的很像。
他們說,他們查了我這邊的房價,挺高的。所以他們把目前所有的積蓄都給我了,讓我全款買個房,他們也安心。
見我不言不語,我媽連忙補充說:「我們以後也不過去,就在這兒活到老了。你要是之後遇到好男孩,該談也談談。需要爸媽幫忙的,就儘管說。」
「儘管說啊,歡歡。」
我把錢全部退給了他們。我拿出我自己拼搏這些年掙的房產證,在鏡頭前晃了晃。他們徹底沒話說了。
欣欣的那個小掛件被我帶走了,此刻就掛在我的手機上,和那一雙蒼老的臉並排立著。
「沒事兒就別聯繫了。也別給我打錢了,不然我徹底拉黑你們。」
我掛了電話,躺在床上。
我把床單被套換了欣欣最喜歡的卡通圖案,這麼多年了,她依然住在我心裡。
她的笑容依然那麼清晰,她叫「姐姐」的聲音從來不絕於耳。
欣欣,我很想你。
我好想再給你編一次小辮子。
好想再喝一袋你幫我熱過的牛奶。
突然的想做糖醋裡脊當晚飯,我穿著拖鞋就出了門。
電梯到一樓的時候,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正在往進來搬家具,我順手幫他扶了一下紙箱。
剛好有幫忙搬家的工人在門口喊:「陳昕,你把電梯按住,稍等一下我們!」
為著這個相似讀音的名字,我多看了他幾眼。
又高又帥,乾淨而陽光。坎肩外是肌肉線條很好看的臂膀,我不免在想,如果程欣長大了,應該會喜歡這樣的男孩子吧。
可是,也只能是我的猜想。
是在我走出電梯的一剎,他不確定地叫出了我的筆名。
我給他回了一個友好的笑容,將年輕人驚喜的目光收入眼裡。
他一定有很開心地長大吧。
可我的程欣,再也長不大了。
而我,大概也早在某一刻停止成長了。也許是危字牆前,也許是陽台上的紙箱裡,也許是收到程欣發給我的最後一條消息時。
是誰說,幸運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癒。
而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癒童年。
但我想說不是的。真正不幸的人,一生也無法治癒童年。
正當我有些出神時,掛在手機上的「歡歡」突然掉地。我彎腰去撿的一瞬,看到燦爛的暖橘色夕陽灑向走廊。
那個玩偶嘴角彎彎的,很像程欣。
我鬼使神差地回頭看向那個大男孩,他還在激動地說如何如何喜歡我的作品、去過我簽售會、還有我的簽名書。
我長舒一口氣問他:「你喜歡吃糖醋裡脊嗎?」
如果我晚上做多了,可以送一些給他。
人生應該總會好起來吧?
應該會的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