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車時臉色不大好,高大的個子委委屈屈蜷縮在一件衛衣里,細碎的黑髮沒仔細打理,垂下一點遮住了眉梢。
陸彥的眼珠是純粹的墨黑,配上一雙丹鳳眼,看人的時候格外專注認真,讓人輕而易舉地陷進去。
「江星齊……」
「嗯。」
我理了理裙擺,垂下的黑色卷髮堪堪擦過艷烈的唇彩。
想想還是挺對不起江子薇的。
還在波多黎各島的時候,她興高采烈地刷了幾個小時安利軟體,恨不能直接給我安個假髮。
但是我想用最開始江星齊的風格,奔赴新的明天。
「……江星齊?」
「是我。」
陸彥眼中有詫異,他好像有滿腹話要說,又好像什麼也沒有。怔怔然地定在那裡,似是造虹的雨中被澆了透徹,回頭一看所有來時痕跡都被匆匆掩埋,自以為是的了解,不值一提。
他只是,沒有資格說罷了。
我跟在藺臣身邊,經過他時,低聲問:「陸彥,八年了,」
「你真的認識我嗎?」
他張了張嘴,晦澀得發不出聲音。
「襯衫都是洗過疊好的,在主臥柜子左側第三個格子裡。」我看見他衛衣領子下滑稽地套著衣領褶皺的襯衫,揉亂了塞在裡面。
以往都是我照顧打點好一切,幾個月不見而已,他也不至於如此狼狽。
我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漸漸走遠。
風會替我捎一句——
「再也不見。」
18.
我在國外進修了兩年,過得並不輕鬆。
落下了幾年的功底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彌補,我每天點燈熬油,連江子薇都勸我不用這麼拚命。
但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是快樂的。
當然,如果陸彥不三天兩頭視奸我的推特,我可能會更高興。
他似乎迫切地想了解我。在我們相識八年,戀愛五年,分手半年後。
藺臣苦不堪言,經常跟我吐槽,陸彥一直逮著他問,江星齊到底喜歡什麼?
都已經分手了才想起來人的好,才覺得自己之前做得過分,是悔悟嗎?
「那純是賤的。」
藺臣如是說。
我深以為然。
最後陸彥實在問得藺臣不耐煩了,藺臣不客氣地告訴他:「你知道江星齊得過抑鬱症,自殺過嗎?」
藺臣同我講時,有點幸災樂禍。
他說,陸彥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戛然而止。
後來這隻鴨子放棄了嘎嘎叫,晚上喝多的時候選擇直接用曾經不屑一顧的微博小號狂轟濫炸我。
他醉得模糊時,聲音低沉,好像要哭了。
「江星齊,我想你了。這個家裡好冷清,我要瘋掉了。」
「江星齊,你以前怎麼熬過去的?你為什麼不願意,多跟我說說呢?」
「……其實你從波多黎各島回來的時候,我是去接你的。」
「我去找你好不好?」
「八年了,我怎麼可能一點也不喜歡你呢?」
我沒有回過一條,也懶得去想他那些反反覆復的遺憾和期盼。
……因為說實話,這樣糾纏,很煩人。
我甚至早已不在乎他,只有平靜釋然。
我只想趁著進修的這幾年,加倍努力追趕我曾經的夢想。我的未來規劃,不會再有他的位置。
19.
等到我出國第三年的時候,我已經和江子薇一起組了個設計工作室,闖出了些名堂。
所以收到國內著名的珠寶展會的邀請時,我倆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見了雄雄燃燒的熱切——
這是對設計師的認可,更是我首次參與的設計展。
意義非同一般。
我倆毫不猶豫地選擇回國,並且打算藉此契機一直在國內發展。
坐上回國航班的時候,椅背里放著的正好是關於珠寶設計的潮流雜誌,我翻了幾頁,赫然看見商笑笑的採訪。
哪怕經過整理編撰,她的詞句依舊自有風格。
江子薇搶過我的雜誌,嘖嘖兩聲,指著最後一行字:「看見沒?」
「還這個新系列是為了一個特殊的人設計的,感謝他多年的支持陪伴,沒有他拿不到今天的成就。但今後有意回歸正常生活,暫放事業,期待組成自己的小家,」她撇嘴道:「就差直說她被陸彥的守護感動,想結婚了。」
我渾不在意地放下雜誌。
「學長不是說,回國請我們喝酒?」
江子薇眼前一亮:「是唄,一會兒訛他一頓。」
話剛落地,她就頓覺不對。
「他針對我呢?!」
江子薇酒量不好,一杯啤酒就打發了。
訛人怕是遙遙無期。
我們約好在老地方見面,一家音樂酒吧,很有格調,夜晚時霓虹閃爍。
來時藺臣正沒好氣地掛了電話:「我有事兒,接不了他。只要他喝不死,你就讓他往死里喝吧。」
「誰啊?」江子薇大大咧咧坐下。
「商笑笑。」
藺臣招呼我也坐下:「陸彥喝大了,商笑笑去找他,一個人架不動。」
江子薇陰陽怪氣道:「喲,看來不是為了商笑笑,陸總也會買醉呢?」
藺臣:「這兩年都這樣,一到幾個特殊日子就犯病。」
江子薇:「犯什麼病?商笑笑不是準備放放事業了嗎?」
藺臣頓了頓,道:「因果輪迴,報應不爽唄。」
「那他和商笑笑?」
「白月光變成白米飯,蚊子血變成硃砂痣了。」
我本來在點酒,兩道目光齊刷刷地落在我身上,我不得不抬頭。
「星星啊,」江子薇語重心長:「千萬不能因為狗男人回頭,就吃回頭草。」
到底過了幾年,這間音樂酒吧開得紅紅火火,也不再像以前一樣清凈。
嘈雜的人聲中,我福至心靈,想起今天是我高中畢業的日子,也是我和陸彥藺臣初遇的日子。
時間過得真快。
我只推了推杯子:「我不吃草。」
20.
展會在 B 市最有名的摩天樓花園高層舉辦,正是晚上,一片璀璨。
我踩著高跟鞋,有點兒同手同腳。
藺臣抱了抱我:「小星星,你可以的。」
江子薇掀開他。
「這串「夢想號」可是你當年畢業設計的改良版,放心大膽地去,沒人能搶得了你的風頭。」
她意有所指地環視一圈。
陸彥也受邀在列,儼然一副業界精英的模樣。
起碼遠看是這樣。
他的目光牢牢鎖在展廳最顯眼的「夢想號」櫥窗上,看向我的時候,眼底血絲觸目驚心。
商笑笑穿著得體的禮服,笑容僵硬地回答同行的提問。
——你怎麼看這位和你同出一校的學妹?
——是很有天賦的新人呢。
江子薇端著杯香檳走過,若有若無地哎了一聲:「哦,真可憐。」
「陸彥在那呢。」
她笑眯眯地將香檳放在托盤上,「觀展愉快,商小姐。」
21.
商笑笑的臉色如何,我倒沒關注。
開場後,聚光燈打在我身上,照亮了夢想號。
主持人聚焦了全場注意,隨後請設計者說出夢想號的設計初心。
我站在紅台上,紅絲絨包裹著的深藍色寶石項鍊在鎂光燈下閃著銀亮的色澤。
「諸位現在看到的,是重新設計了細節的夢想號,感謝我朋友們多年來的真摯不棄。夢想號能出現在這裡,離不開他們的支持和鼓勵。」
「而它的初衷……」
我深吸一口氣,讀出櫥窗上刻著的一行小字。
「只有用水將心上的霧氣淘洗乾淨,榮光才將照亮最初的夢想。」
迷霧重重中會有失去方向,但腳踏實地做過的事,會用另一種形式悄然綻放。
「我們都是普通人,生來仿佛就和那些天才有鴻溝之別。但普通人也有追夢的權利,也有追夢的理由——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照亮自己。」
「很多年前我困惑於鏡花水月,總想依賴他人的溫暖獲得前進的力量。後來我發現,我其實不喜歡溯光飛蛾,芸芸而聚。」
「我更喜歡的是那個躲在被窩裡、縮在牆角里,一點點啃書本做設計的自己。」
「照亮我的不是別人的追夢故事,是我自己。」
「是夢想。」
台下寂靜了一瞬。
緊接著掌聲雷動,我看見江子薇眼中有淚光閃爍,藺臣欣慰滿足地帶頭鼓掌,拍得最響亮。
我優雅地欠身離開,到了幕後才恍然驚覺一路走來,我早已淚流滿面。
我摸了摸冰涼的面頰和濡濕的眼眶。
這是我迷途知返後的頓悟,是夢想成真的喜悅,是我所有埋藏在心底最後一點不甘的委屈。
我忽然想起來剛分手時,對陸彥無由來的遷怒。
遷怒是因為還在乎,還能被牽動情緒。
炮灰黯淡退場時,不是沒有期盼過留下念想,等著白馬王子多番挽留、給足自己面子後,撿起一點自尊,名為矜持、實則竊喜地打出 happyending。
可現在我才突然發覺,那些自尊不是陸彥遲來的深情給的,而是我自己。
這是我在國內的首秀,是我新的人生。
展會結束後,我徑直走向台下的陸彥。
22.
我釋然地將在國外時完稿做成的袖扣交給他。
這枚袖扣的設計圖最早在 2015 年,我在讀大二的時候誕生。
設計課中夾帶私貨、悄藏少女心事的作品時隔八年終於被製成實物,可惜早已物是人非。
陸彥本來滿目驚喜地看著我朝他走來,大名鼎鼎的陸總一時間肉眼可見的手足無措。
陸彥抓住我的手,鼻尖發紅,眼圈通紅,嘴唇顫動著問:「江星齊,我們不鬧了,我知道錯了,我們重新認識,重新開始好嗎?」
他可能誤會了,覺得我送他袖扣,是在給他機會。
——我搖了搖頭,一點一點堅定而決絕地抽出手,平靜地看著他滿目歡喜褪去,直到啞聲失控。
他這樣愛乾淨的人,仔細看,連胡茬子都沒刮乾淨。
可已經與我無關了,再為他及時換剃鬚刀片的人不是我,再換上新香味泡沫啫喱的人也不會再是我,再疊好襯衫整整齊齊碼放在床腳的也不可能是我。
兩年過去了,他該習慣了,就像我無數個失眠的夜晚,總會習慣過去的。
我送他袖扣,是徹底抹去我的世界裡與他有關的東西,是同過去告別。
過去的事就翻篇吧。
就像曾經愛陸彥這件小事,也徹底翻篇。
我禮貌地沖陸彥點頭,轉身離去,再沒回頭。
23.
B 市的空氣很新鮮,天空也不是霧沉沉的。
盛夏的太陽熾熱奪目,林蔭下的流浪了幾天賴著不走的胖橘貓懶洋洋地伸了個腰,親昵地蹭了蹭我的褲腳。
微博叮叮咚咚響個不停,被認證 V 後的帳號飛速漲著粉,提醒著我,嶄新的生活在等著我。
我眯著眼睛,貪婪地呼吸著自由的味道。
真好。
晚上回家後,我想了想,還是在這個被我刪得一條不剩的空帳號上發了一條微博。
刷新過後,乾乾淨淨的帳號上多了一條新編輯的動態。
照片里洗得蓬鬆軟綿的橘貓舒服地眯著眼睛,不嫌熱地往人懷裡鑽,吃了一大半的凍干還寶貝地銜在嘴裡,貪吃又可愛的模樣十分治癒。
我不自覺地笑開,點了點它胖乎乎的腦袋,放下手機,準備洗個澡睡個好覺。
手機還在響著,陸彥一條比一條長的小作文無人查看,還微弱亮著的手機螢幕停在微博的介面。
恭喜,找到新家啦!歡迎來到我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