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等於原諒了離家出走的父親,原諒了奪走他人丈夫的女人。母親肯定會氣急攻心——也許會像父親剛離家出走時那樣,銜著煤氣管,大鬧一場。
桃子抽開手,挪開身體。
還有一年,要撐到研太郎畢業。
一直唱著同一句的都築,好像好不容易想起了歌詞,接著往下唱下去。
好吧,前進,好吧,前進
一鼓作氣,攻下那妖怪島
真有趣,真有趣
妖怪都打敗
收穫滿滿戰利品
萬萬歲,萬萬歲
夥伴們,狗、猴子和野雞
嘿喲嘿喲拉戰車
勝利的日子似乎毫無指望,但桃太郎不能一個人臨陣脫逃。
4,
八幡宮裡森嚴寂靜。
這是星期天的下午。
這間神社久負盛名,但卻疏於打理,處處一派荒涼。無人的社務所髒髒的玻璃窗上,貼著呼籲捐贈的紙。桃子去買東西,和去交做好衣服的母親一起出了門。路上經過八幡宮,桃子也陪母親進去了。
母親往香資箱裡投進一百日元的硬幣,大聲擊掌。
母親本來就節約,父親離家出走後,收入沒了,更加小氣。桃子吃了一驚,本來以為,母親投進的香資最多是十日元硬幣。
母親祈禱了很久。
桃子也合著掌,她在想母親在祈求什麼。
是祈求父親回來吧?還是詛咒和父親生活在一起的年輕女人遭遇不幸呢?
有一件事情,桃子不想向神明懺悔,卻想祈求母親的原諒。
她曾經瞞著母親和都築去偷偷看過和父親同居的佃煮屋的那個女人。她沒有告訴母親那家店在哪裡,還囑咐母親說,千萬不要去,去了媽媽就輸了,自己卻忍不住偷偷去看了打亂父親和自己家庭命運的那張臉。
那是一家開在車站背後小巷子裡的小店。熱氣模糊的玻璃門拉開一條小縫,就聽到一個精神飽滿的聲音叫著:
「歡迎光臨!」
出乎意料。
站在吧檯內側的,想必就是那個女人了。不像個老闆娘,更像個清潔女工。
她臉上不施脂粉,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顯老,像個滑稽的女漫才師。顏色暗淡的上衣外面披著一件樸素的羊毛衫,頭巾緊緊包住頭髮。
見只有一個女人,對方也有些意外。
「對不起,店裡坐滿了……」
吧檯坐上七個人就沒有位置了。工人模樣的男人一個挨一個擠得滿滿當當。
「沒關係,下次……」
桃子含糊地嘀咕著,話不成句,正要拉上玻璃門,女人忽然叫了一聲:「啊!」
她忽然一臉嚴肅,扯下頭巾,對桃子鞠躬致意。佃煮鍋都要碰到她的頭了,她看起來非常真誠。
這說明她知道桃子是誰。
這個女人,她既不是雷阿諾畫里的女人,也不是妖艷美女,更不是惡女,桃子帶著被人背後偷襲的奇妙心情回家了。
這件事令她感到對不起母親,但自己在和都築的事上,已經對母親做出了補償。
當時如果沉溺戀情,最痛苦的是母親。都築那天晚上若無其事地回家了。如果他因此遠離了自己,那也是無可奈何。
為了家人,自己千萬不能踏錯一步。心情低沉時,就像一直以來那樣,到鶯谷站的長椅上坐一坐,就平靜下來了。
對父親的憤怒和怨恨,三年的歲月中已經大半風化,但這個詛咒仍未解除。
母親輕輕拍了兩次掌。
母親比三年前胖多了,像換了一個人。胖了以後,皮膚反而變得細膩了。她俯下身時,脖頸在樹影間斑駁的陽光照耀下,竟然分外動人。
有一段時間,母親的臉上和一舉一動里都寫著落魄和怨恨,讓桃子都覺得看不下去。這半年來,母親好像看開了。
「死了心,在離婚書上蓋章,重新開始新的人生,不好嗎?」
等母親心情好的時候勸勸她吧。桃子望著母親的後頸,這樣想。
不知道母親求了什麼,一百日元的香資完全沒有效果。
5,
弟弟研太郎從家裡搬出去了。
以前,研太郎就嫌縫紉機太吵,跑去朋友家複習,準備考試。說是朋友,大家都以為是男生,誰知是個女生。徹夜複習,就是住在外面了。
「不能等畢業後嗎?」
母親說。
「省了我的伙食費,不是正好嗎?」
聽說他只帶了書和換洗的衣服就搬出去了。
桃子氣得渾身發顫。她埋伏在大學教室前,抓住弟弟,拖著他去了校門前的餐廳。
大概是不到吃飯的時候,店裡空蕩蕩的。
桃子對點菜的女服務生說:
「要兩份漢堡,上面放煎荷包蛋。」
她的視線碰上了研太郎的視線。
「你忘了那天嗎?」
她沒有翻舊帳,只說眼前的事。
她很想對研太郎大叫:我想穿的穿不起,戀愛也不敢談,當你們的父親當了三年,你以為容易嗎?
帶煎荷包蛋的漢堡來了。
研太郎拿起刀叉,跟兩年半前的姐姐一樣,切下方方正正的蛋黃,放到姐姐盤子裡。
「還給我就算完了?」
研太郎默默地把漢堡切成小塊。
「我不是要讓你報恩,也不是讓你還我花在你身上的工資。你倒是開心了,媽媽太可憐了。」
「是嗎?」
「是嗎?你不覺得嗎?」
放下刀叉,研太郎看著姐姐的臉。
「與其擔心別人,不如為自己多著想,不好嗎?」
「什麼意思?」
「大家都在過自己的日子。」
和人約在澀谷八公像前會合,研太郎無意中在人群里看到了母親等待的臉,吃了一驚。更吃驚的是,父親的身影出現了。父親什麼也沒說,走在前面上了道玄坡。母親慢兩三步,跟在他後面。
「雖然這麼做不太好,我還是跟上去了。接著……」
研太郎說不下去了,低下頭。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旅館。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半年前左右。」
像氣球被針戳破了一個洞,桃子覺得身體里的空氣全都漏出去了。
6,
桃子後腳就去了美容院剪了頭髮。她心疼錢,從三年前開始,就一直不敢燙頭髮,頭髮已經長到肩頭了。
不做點什麼,她就無法安置自己的情緒。這個狀態去質問母親,不知道她會說出什麼話來。
她仰面躺著,讓店員給自己洗頭髮,怒火再次升起來。
半年前的話,她還記得。
那段時間,母親開始注意打扮,說是做副業的朋友介紹了離婚的人談談,經常外出。
原來是在外面跟父親幽會。她比以前父親在家的時候,更顯得嫵媚動人。
這樣一來,母親不是變成第三者了?這三年來,我到底乾了些什麼?
人生要懂得出拳,更要懂收手。
一個女人,卻把自己當成了父親,像個軍官一樣,發號施令——
真好笑,眼淚都要笑出來了。
把女兒心事深藏起來,身心都披上堅固的盔甲,這三年。
剖開核桃殼,殼中卻現空房間。
忘記了是在哪裡看到的,桃子讀到過這句俳句。作者不詳,卻撥動了桃子內心隱秘的琴弦。
她愛嫉妒,也愛撒嬌,情緒甚至比別人都強烈,卻要裝作自己天生沒有這些感情。然而,在薄薄的一層膜背後,隱藏著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真正的情緒。現在才察覺為時已晚了吧?果實已經萎縮了?包裹在內皮裡面,潔白如玉脂的核桃仁,就是母親的後頸。
如果父親沒有離家出走,母親終其一生,都會是一個乾癟枯瘦的女人。胖得鼓起來,急急忙忙趕著去和父親幽會的母親,已經踏進了那個從未邁足的房間。
理髮師的剪刀抵上桃子濡濕的頭髮。桃子下定決心,讓他剪到耳朵底下。緊貼頭皮的童花頭,跟桃子小時候在圖畫書上看到的桃太郎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