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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離婚,離婚,我明天就去和你爸離婚,這日子一天都過不下去了!」
自我記事起,這種充滿尖銳和控訴的審判,在我家就從未停止過。
「離婚!」
這兩個字,就像「吃飯」這麼隨便,輕而易舉地就能從母親口中說出。
母親說這話時,怒氣衝天,咬牙切齒。
常常還伴著摔掃帚、踢凳子、狠關門的虛張聲勢。
憤怒的能量和驚恐的磁場,從母親乾瘦的身軀內,一點點往外蔓延,布滿家中每寸空間,把躲在角落裡的我和弟弟,一口口吞噬。
只有父親除外。
父親對母親的狠話,不辯解,不回應,不接受,不搭理。
他要麼坐在客廳里,要麼蹲在樓道里,要麼就在小書房裡不慌不忙地畫著圖紙。
沉默得像一尊石像,儼然就是局外人。
等母親說夠了,罵完了,氣消了,又開始洗衣做飯,掃地拖地,匆忙上班,父親也一如既往地像沒事人一樣,該幹嘛幹嘛。
唯留下我和我弟,在忐忑不安中,等待下一場暴風雨的降臨。
那時,年少的我,對嘴巴像機關槍一樣突突突的母親,心懷排斥。
或者說,憎恨。
但對沉默不語的父親,我充滿了深深的同情,甚至一次次在日記里偷偷寫道:「我爸太可憐了,他竟然從來不敢和我媽吵架。」
為表達對父親的憐憫,我曾和弟弟暗暗約定,每次考試都要考95分以上。
因為,我們不管誰考了第一名,很快就能傳遍廠里家屬院,這能讓母親稍微高興一下,不再讓怒火輕易掀翻房頂。
孩子的心,海底的針。
我八九歲時就懂了。
02
如今回憶起來,母親對父親的憤怒,很多時候都源於雞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她給父親錢,讓他去買東西,父親東西沒買夠,卻偷偷把攢下的錢,寄給老家的爺爺奶奶;
比如,她早上交代父親抽空去買煤球,結果父親下班後,只顧在門口和別人下象棋,把她的話忘得一乾二淨;
再比如,她聽聞父親手下有個長得很好看的女徒弟,當眾表示很崇拜父親……
所有這些拿到或拿不到台面,發生或沒有發生過的事,都會讓母親暴跳如雷,一次次提到「離婚」。
「那你為什麼不離婚呢?」
我12歲那年,當母親又站在狹小的客廳里,用手拍著茶几辱罵父親時,我掙脫弟弟拽住我的手,忍無可忍反問出這句憋了很久的話。
母親聽聞,臉色大變。
旋即,她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說我是沒良心的東西,說我和父親是一夥兒的,說我在日記里譴責她的話,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然後,母親開始慟哭,一邊哭一邊痛述家史:
從外公被打成右派,她淪為黑五類子女,到外婆重男輕女,偏愛大舅小舅虐待她和小姨,再到她稀里糊塗嫁給窮光蛋的父親,吃盡苦頭到現在……
我聽著被母親翻來覆去說爛的往事,第一次隱隱約約地揣測:
或許,母親從來沒有想過離婚。
就像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單方面發起的這一場場戰爭,因為父親從不應戰,所以她也從來不會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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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她的強勢,她的指責,她的控訴,她的不滿,更像是在喋喋不休,尋找某種平衡。
這平衡是什麼?
年少時的我,不得而知。
那時,我只想帶著弟弟逃離這個家。
03
離開家最光明正大的路,就是好好學習,考上大學。
我從初中一年級開始,就穩居班級前五名。
小我3歲的弟弟,在我的影響和教化下,也漸漸練成了「兩耳不聞家中事,一心只讀手邊書」的本領。
弟弟比我聰慧。
他完全繼承了父親的學霸體質(父親1978年參加高考時,曾是全地區第三名),讀書一目十行,解題只需十秒。
我們姐弟倆就這樣成了廠區家屬院裡,傳說中「別人家的孩子」。
但這份榮光,並未抵消母親的怨憎。
她特別擅長從短暫的喜悅中快速醒來,恢復成鬥士的模樣,投入到討伐父親的種種罪行里:
父親悶,冷,自私,不關心她,從不浪漫,睡覺打呼嚕,回到家不給她搭把手,遇到事兒總不和她商量,放假寧願加班都不願抽空陪她去看病……
我高二那年暑假,步入更年期的母親,因為父親用擦過廁所的抹布擦了餐桌,憤而離家出走3天。
當弟弟和我跑到30公里外的小姨家找到她時,她捶胸頓足:
「我就知道,你爸不會來!」
我冷冷地對她說:「知道還非要作,何必呢。」
母親揚起手就要打我,被小姨和弟弟拽住。
旋即,她又開始慟哭:「家裡沒有一個人在乎我,你爸心裡沒有我,你們也不管我死活!」
我看著鬢角長出白髮的母親,第一次覺得她瘋癲得可憐。
04
後來,我如願考上了離家1200公里的大學。
3年後,弟弟考上了哈工大。
我們都如願以償地離開了家。
我曾以為,掙脫了母親喋喋不休的詛咒,我會像回歸山林的鳥兒一樣,身心自由,毫無牽掛。
然而,事與願違。
她隔三差五就會把電話打到宿舍來,憤怒的語氣形成刺耳的聲波,聒噪著我的耳膜:
「你爸天天加班,家中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
「廠里有人說,你爸和XXX好了,我問他,他死不承認!」
「我頭疼得要死,整夜整夜失眠,我怕是活不了幾天了……」
每次聽到母親打來的電話,我都想變成一隻螞蟻,鑽到地縫裡。
我漸漸變得也像父親一樣,任由她說什麼,都不再回應。
有時,為了不在電話里和她吵起來,我強摁著憤怒,把電話放到床頭,任由她自說自話。
與此同時,我的情感也陷入了孤島。
我曾有過短暫的愛戀。
男孩子還是我們年級的學生會主席。
他優秀、健談、勤奮、自律,幾乎是個完美的戀人。
但不知為何,每當他在我面前興奮得侃侃而談時,我總感到極度不適的壓迫感。
也就是那時起,我發現自己不喜歡話多的人。
與此同時,各種聲音開始在我腦海里響起:
「你不配戀愛。」
「你結婚也不會幸福的。」
「你看看你爸媽多麼不幸……」
這些念頭,就像自動植入我記憶里的某種密碼,一次次從我腦袋裡跳出來,輕蔑地向我叫囂。
我和學生會主席分手後,有段時間患上抑鬱症。
童年記憶里,父母極度糟糕的關係,就像一道背景牆,堵在「現實中的我」和「幻想中的我」之間。
我覺得自己要樂觀,要積極,要勇敢去愛,要做一個明媚敞亮的人。
但真實的我,總是陷入消極逃避之中,不願和任何人發生親密連接。
這種憂傷的撕裂,在我弟弟那裡有增無減。
他自成年起,就宣布自己是不婚主義者,直到35歲才改變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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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我堅定地支持他。
但28歲時,我自己先向孤獨屈服,選擇了結婚。
05
我大學畢業後,進入國企上班。
那是2004年,985畢業生還算值錢。
工作4年後,我買了房子,忽然想有個自己的家,想過那種「有人為你立黃昏,有人問你粥可溫」的平凡生活。
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宋先生。
他是技術男,在省研究所上班,清瘦,寡言,嚴謹,不苟言笑,做事認真,踏實靠譜。
我們認識9個月後,我帶宋先生回家。
父親甚是歡喜,拿出徒弟們孝敬他的茅台,和宋先生稱兄道弟。
母親把我拽進廚房,強忍著一臉的嫌惡,說出了這輩子我都沒法忘記的一句話:
「我看他,和你爸一個德行!」
那一刻,窗外故鄉的深秋五彩繽紛,滿院的桂花香氣撲鼻,我情緒的世界卻電閃雷鳴,猶如遭五雷轟頂。
「我爸有什麼不好?他這輩子最錯誤的事兒,就是娶了你!」
我把一把綠油油的菠菜,氣憤地扔進水池裡,憤然離開廚房。
我沒有回頭看母親。
但我能想像得到,那一刻,她一定面色鐵青,憤怒不已。
不管怎樣,我已經長大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自己說了算。
不久後,我和宋先生結婚。
一年後,我們有了孩子。
伴隨孩子的到來,問題的疊加,我和宋先生關係的惡化,我終於一點點體會到:
逃脫母親的詛咒,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
06
宋先生業務能力很強,賺錢也不少,沒有不良嗜好,更不要說什麼出軌嫖娼。
但他,還是一次次把我逼進崩潰的深淵。
孩子出生後,婆婆來幫我們帶孩子。
我有產後抑鬱,婆媳矛盾讓我不知所措。
宋先生不會安撫婆婆,更不懂寬慰我,索性下班後就躲到書房裡,以加班之名玩遊戲。
他甚至住到書房裡,對外面孩子的哭喊聲,女人的爭吵聲,置若罔聞。
仿佛孩子是我和婆婆所生,家是我和婆婆的地盤,和他沒有半點關係。
孩子7個多月時,我下班回來,發現孩子高燒到41度,一邊打車抱著孩子去醫院,一邊給他打電話,電話通著,他卻始終不接。
我抱著孩子樓上樓下跑,又是輸液又是抓藥。
當我帶著孩子從醫院回來,推開門看見他的鞋子:
他躲在書房裡,一邊吃著外賣,一邊玩著手游。
我把熟睡的孩子放到小房間,跑進書房拎起他的電腦,狠狠地摔在地上:
「離婚!」
當我清晰有力地說出這兩個字時,竟然嚇到了自己。
就像這兩個字,根本不是出自我之口。
而是來自遙遠而深刻的記憶,來自另一個熟悉而陌生的人。
那一刻,我看著沉默的宋先生,像個孤獨的影子一樣,彎腰去撿摔爛的手提電腦,不回應我,不反抗我,不理會我,更不安撫我。
我突然放聲大哭。
他的的確確像極了我父親。
他和父親一樣,逃避一切矛盾,放棄所有反抗,害怕直面衝突,將兩個人的紛爭變成妻子一個人的抱怨。
他像父親一樣老實,逃避,沉默,冷漠,對家中事務置之度外,但正是他的麻木和隱忍,才讓妻子所有的委屈看起來都那麼可笑荒唐。
他扮作受害者,卻是真正的殺戮者。
他殺戮的不僅有我們的愛情,還有夫妻之間本該流暢的互動,一個家庭正向而健康的溝通。
07
也就是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母親。
在漫長的歲月里,我都覺得母親是面目可憎的那個人。
她牢騷滿腹,戾氣滿滿,指責不斷,控訴不休。
而父親,像個落寞的影子一樣,活在她的各種羞辱里。
直到今天,我活成母親的翻版,在疼痛的輪迴里,被明晃晃的冷暴力,逼迫得無處躲藏,才赫然發現這樣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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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沉默者,也會殺人。
且殺人於無形之中。
我不想成為另一個母親。
我決定和宋先生談談。
在某個深夜,孩子熟睡之後,我走進了宋先生困守的書房。
我從我的童年,聊到我的苦讀;
從我的青春,聊到我的抑鬱;
從我父母相處的模式,聊到我和宋先生的結合;
從我重蹈母親的覆轍,聊到宋先生和父親如出一轍;
從我和我弟的逃離和哀傷,聊到我們孩子的當下和未來……
我哭了,宋先生也哭了。
他的童年,也不比我好到哪裡去。
他是在父母爭吵中長大的孩子。
不同的是,在他們家,父親是那個一言不合就動手的人,而母親常常是那個被打被羞辱的沉默者。
宋先生曾發誓今生絕不當父親那樣的男人。
他活成了父親的對面,卻未能收穫想像的幸福。
他對衝突的逃避,對矛盾的恐懼,對溝通的障礙,皆因為他內心裡住著一個害怕吵架的小孩。
「我們都是受傷的小孩。
但我們不能只當受傷的小孩。
因為我們已經有了自己的小孩。」
我將宋先生攬入懷中。
我的淚滴到他的臉上,和他的淚融到一起。
08
一次溝通,無濟於事。
忙碌焦慮時,我仍忍不住把情急的子彈,一次次射向宋先生。
而習慣了逃避的他,也會像蝸牛一樣,一次次退回懦弱的厚殼裡。
這時候,我就再次主動出擊,和他直面問題,繼續溝通,制定方案,分工協作,找到出路。
一次兩次三次……
一年兩年三年……
結婚5年,孩子4歲,我們終於找到了相處之道:
可以吵架,可以發怒,可以互損,可以就事論事說問題,但誰都不許用冷暴力傷害對方。
話說開了,規矩立了,疙瘩解了,大部分需求都能得到回應了,我們反而都越來越平和了。
人前寡言的宋先生,開始在我面前喋喋不休。
我也漸漸發現,說話有人聽,吵架有人應,出招有人接,需求有人懂,是多麼舒暢的一件事兒。
我漸漸放下對母親的怨憎,開始主動給她打電話,聽她絮絮叨叨說個不停。
我不再掛斷她的電話,不再把手機扔到一邊任由她說個不停,不再覺得她是無事生非的神經病。
我從母親那蒼老而沙啞的聲音里,第一次聽出了孤獨,還有對愛與被愛的渴求。
2018年夏天,母親急匆匆給我打來電話:「你爸脖子上長了個大疙瘩,醫生說不是好東西。」
我和宋先生驅車900多公里,回到我的故鄉。
父親被確診為甲狀腺癌。
我認為這和他一貫逃避隱忍的性格有關。
他看似從不回應母親的詰難,但從未躲過他們之間的任何一場戰爭。
母親是用憤怒撕扯自己,而他則是把所有委屈吞入腹中。
父親手術後,母親嫌棄我們不會照顧,在醫院裡就和我大吵一架,然後逼著我們回到省城。
她一個人擔負起照顧父親的重任,包括後期出入醫院,數次治療。
我知道,母親不過是擔心我的工作和孩子。
我更知道,她離不開父親。
哪怕她這輩子,她一直把「離婚」掛在嘴邊,但她從未真的想要離開他。
09
2020年暑假,父親身體逐漸康復,我帶著孩子回到老家。
母親和父親從廠家屬院搬了出來,在郊區買下一個院子,種一些蔬菜,也喂10多隻母雞,還養了一對鸚鵡。
「來這裡,都是你媽的主意。」
某個夏風習習的傍晚,父親一邊給鸚鵡喂食,一邊對身旁的我說。
「爸,你恨我媽嗎?」
我看著院子裡新栽的幾棵果樹,還有咕咕叫個不停的母雞,突然問父親。
父親沉默了。
就像他過去60多年裡,一貫的沉默那樣。
我站起來,準備進屋。
父親忽然說:「我對不起你媽,我以前不該那樣對她,我……」
我的淚,開始往下掉。
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就像失了控的流水,就像漲了水的瀑布,不受控制地從我的胸腔內噴涌而出,然後從雙眼和鼻孔里,一瀉而下。
止都止不住。
正在廚房裡做南瓜餅的母親,聽見我的哭聲,拎著擀麵杖出來,對著父親一陣怒吼:
「你做了什麼孽?」
這一次,父親沒有沉默,而是說:
「我給閨女道歉哩,我錯了,我錯了……」
10
那個暑假,我本來只想在家待3天,結果待了10天,用光了一年的公休。
我帶著孩子回到我小時候生活的老廠和學校,也陪著父親回老家給爺爺奶奶上墳,還帶著母親去看了在縣城生活的小姨。
母親依然是愛發脾氣,懟起父親來仍是那麼穩准狠,但父親似乎不再吃她那一套。
父親開始反擊她,明確提出意見和方案,表達不滿和抗爭。
母親無事生非時,父親甚至懲罰她:「再犯一次這樣的錯誤,我晚上就不陪你去跳廣場舞!」
對此,母親會生氣地說:「不去就不去,誰怕誰!」
但有時,母親會得意地說:「我一個人,心裡更舒坦!」
看著他們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地這樣互懟,我忽然感到心安。
不清楚父母的改變,是不是影響到了弟弟。
35歲還宣布獨身的弟弟,36歲生日時,忽然宣布要結婚。
他愛上了一個學服裝設計的女孩子,漂亮得一塌糊塗,新潮得令人瞠目結舌。
只要他喜歡就好。
我們這個家,從一個家,變成三個家,總算沒有走散。
期間,我們歷經了那麼多的紛亂爭吵和誤解傷害、痛苦逃離和病患疼痛。
最後,總算從彼此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
也從自己身上,感知到對方。
我們學會了溝通,學會了回應,學會了傾聽,學會了訴說,也學會了理解和溫柔。
我們終於懂得,所謂愛,不過是:
我在。
我在聽。
我願聽你說。
我想對你說。
我們一起來想辦法。
就在我寫下這篇文字時,還接到母親突然打來的電話。
我問她在做什麼,她咯咯咯笑個不停,末了來一句:
「我在和你爸鬥嘴呢。」
這個鬧離婚40年的女人,終於在65歲這年,等來了夢寐以求的愛情。
遲是遲了點,但幸好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