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TWY
《長腿老爸》(Daddy Longlegs)是薩弗迪兄弟早期階段最光輝的高潮。在這兩位天才兄弟(時年24和22歲)走到一起拍攝這部關於他們童年父親的回憶的作品時,約書亞和本尼已經在他們所建立的電影製作集體「紅桶電影」的庇護下執導了數部短片,約書亞也已獨立完成了自己七十分鐘的長片《被搶劫的樂趣》(The Pleasure of Being Robbed, 2008)。
《被搶劫的樂趣》
在這二人中,本尼著迷於鬧劇的瘋狂與真情實感的現實,而約書亞更加浪漫,更樂意於飛往幻想。而二者合體時,「薩弗迪式筆觸」是一種易碎又令人驚嘆的藝術:對於世界奇妙景象的無限熱情,電影人們以一種持續不斷的創造力得以回應。
想像力與現實主義並肩同行,正如兩位兄弟在他們的生活中,被他們那能夠催化當下之魔力的才華所引領。(「急板魔法!」 《長腿老爸》中的老爸蘭尼·索栝如是說,聲音如同一個媒人。)在這部二人合體的首部長片中,兄弟倆進一步擴展了他們在之前短片中採用的"低保真"手法,偷偷摸摸地與他們的共同朋友們進行拍攝,並讓攝影機如同他們的人物一樣瘋狂運動,並用莊嚴的反童話敘事與以點綴,讓我們的歡笑和眼淚並存。
影片的開場字幕甚至都和那些短片一樣,相當偶然地伴著一個男人的狂笑聲出現,那人剛剛才被自己手裡的加長熱狗糊了一身。這一謙遜又卡通般的開場,讓我們完全無法預料到即將見證的那既放縱又可怖的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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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腿老爸》
因為《長腿老爸》會是薩弗迪兄弟的一次躍進——跨越般的。在這裡,他們已不再完全處於觀察者的領地,而是在汲取記憶。不過,他們的目標並非是要把舊時的回憶挖出來,而是去分享他們兒時與那位捉摸不定的父親同處時,那強烈的作為他者的體驗。
通過選擇羅納德·布隆斯坦來扮演父親的角色,兄弟倆向著他者的領地敞開了他們的電影:布隆斯坦頗具影響力的導演作品《問題室友》是一部幽閉恐懼症般的作品,它所表現的那位推銷員飽受折磨的幾天生活,更加靠近於怒火,而不是驚奇的領地。通過布隆斯坦,並與他一同參與劇本創作,薩弗迪兄弟創造了一部充滿辯證張力的作品。
在《長腿老爸》中,兩兄弟擁抱了雙重性,在鏡頭前面記錄下了兩位父親(他們自己的,和布隆斯坦扮演的)以及兩位同樣是親兄弟的小演員(他們是Frey和Sage Ranaldo,是多媒體藝術家Leah Singer和音樂人Lee Ranaldo的兒子,家長們也在影片中出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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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結尾的字幕卡是一次對「中間的視角」的致敬,指的正是父親和孩子二種視點之間的辯證,以及影片中的兩個孩子和曾經作為孩子的薩弗迪兄弟之間的辯證。這種奇異的張力拉伸著,突破了讚頌與批判之間潛在的矛盾。
就在他們繼續發現那些詩意的組合時(《原鑽》中被裹在魚里的石頭正如《長腿老爸》中被包裹在護身符中的蠑螈),這些後來的作品向著那個越發黑暗的,叫做執念的悲喜劇帝國前進:《天知道》中是毒癮,《好時光》中是愣頭青般的決斷,在《原鑽》中則是那搖擺於乘二或者清零之間的神經症。
不同的是,《長腿老爸》位於這些東西中間的夾縫中——童年和成年之間的,過去與現在之間的,喜劇和悲劇之間的,現實與幻想之間的夾縫。這種含糊的間隙允許薩弗迪兄弟向著夢的空間開放。
《原鑽》
在影片剛剛上映時,多數的評論稱《長腿老爸》為一個壞父親的故事:蘭尼,這個不成熟的三十幾歲男人無法正常照料自己的孩子,即便他每年僅僅只有兩周的監護權。然而影片首先致力於攪碎的,便是這種道德式的讀解。
是的,冰箱裡沒有吃的,而蘭尼是如此以自我為中心,不斷地試探著,並做著一些完全衝動又糟糕的決定,包括以孩子性命為代價而給他們吃安眠藥。但同時,他也提供了另一種教育——即便它總是如此地突然和令人昏厥,鑒於他很快就對自己的孩子沒有了耐心(他輕輕一掃便讓被套消失,然後便去了電影院)。不僅他的孩子總是在跟著他學習,無論他是否有意識到,但他同樣展現了一種驚人的育人功夫:正如任何一位父親,他向孩子們展示自己的手藝活(他是電影放映員),跟他們解釋每一卷膠片放到最後那個作為換卷標記的白點。
在自然博物館,他讓孩子們留意到仿真標本中的細節,以此來對他們的視角進行再教育。他把孩子送去超市裡購買香料,由此得來影片起初的標題:《去踩點迷迭香》。
迷迭香不只是一件瑣事,它是生命的香料。孩子們認識到人生只能夠通過玩樂才能夠得到意義,而這種美存在於細節的魔法中。蘭尼是一位另類的教師。倆孩子們或許會以跟其他人完全不同的方式成長,但最起碼他們會理解符號中的秘密。而薩弗迪兄弟也終成薩弗迪兄弟!這也解釋了這部電影,非但不是什麼警告,還向著父親的角色散發出感激。
在薩弗迪兄弟看來,蘭尼有另一種美德,也就是他總是去做那些他被告知絕不該做的事情。薩弗迪的作品總是不自覺地被這種令人惱怒的不羈所吸引。我們告訴自己:「不,他絕對不敢這樣干!」 然而,是的,他絕對敢這麼干。
只有一個感嘆號能準確傳達出我們對男主角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神經(與抗拒感)的反應。在此,影片引發出那令人受驚的大笑,那種被徹底震撼的,起源於恐怖與喜劇、邏輯與無邏輯之間互相撞擊的大笑。這種身處深淵邊緣的大笑,打開了一個一切皆有可能的未知領域。我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我們知道事件一直在運動中。一切都成為了辯證的理由,一切都不能停下來。
因為正如《好時光》和《原鑽》中展現的,停止就意味著死亡,而生命便是不斷地將矛盾重新點燃:總是要披露,駁斥,反對,因為這裡不存在能清晰分類的身份,這裡沒有任何定數。蘭尼從來不可預測,他永遠不走在正道上。他如迪斯科球一般旋轉,就像我們每個人。
《原鑽》
在《長腿老爸》中,紐約市被怪人包圍,他們四處遊蕩,乞討,發出威脅,講著閒話,並往牆上塗鴉。所有這些小配角們都有各自的生活,並且在蘭尼遭遇他們之前,他們就已經被介紹給我們。我們可以輕易地跑題,而去跟隨那兩個越戰老兵,或者是阿貝爾·費拉拉扮演的那個賣空CD盒子的小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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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這種街頭電影繼承著來自約翰·卡薩維茨的遺產(《影子》,以及《醉酒的女人》和它所謂的「壞母親」),以及《街頭紀實》(1948年由海倫·萊維特、詹妮斯·埃布、詹姆斯·艾吉執導),那部被蘭尼放映的重要短片,在其中,有一條字幕卡概括了《長腿老爸》的寓意:「在這裡,不自知也不被發現,所有人類都是詩人、化裝演員、武士和舞者:在那淳樸的藝術中,面對著街頭的混亂,他投射出人類存在的影像。」 所有人,每一個人。蘭尼正是一位詩人,化裝演員,武士,舞者;一個走鋼絲的人,魔術師,表演家。他倒立著用雙臂行走,美麗如雨一般落下,正如從他褲袋中掉落的硬幣。
《長腿老爸》是獻給生活中的那些雜技演員的作品,不僅僅是蘭尼——苦臉的騎士,一個被自身不斷的困惑所折磨的堂吉柯德——但同時也是獻給那些用小腳丫跑在他們身後的孩子們,抓住他的肩膀,或者牽著他的腰帶。緊接著還有蘭妮,如一隻小鳥一樣吹著口哨走進影片,她沙啞的驚人嗓音令我們著迷。
攝影機始終在尋找美的時刻,換句話說,它從那無限的收成中把美採摘出來,正如《被搶劫的樂趣》中扯下一顆葡萄的兩根手指。薩弗迪兄弟純真的視線在一個手勢、一種情境或者一種怪異之中感知到一種驚奇。這是一種從來不是童稚的純真,因為它從不在極端的經歷中退縮。
正如喬納斯·梅卡斯,兄弟倆在尋找「一縷縷美麗之景」,但他們對此的標準,是這種美應該令人大笑。他們的目標正是讓人在面對世間的詭怪景觀前能夠發出笑聲。對於一切令人好奇的,他們有著無法遏制的渴望。
這部電影正在往一個很不同尋常的地方走去,但我們指的具體是什麼?薩弗迪兄弟的作品本身便很奇怪:它是一場真正的時間旅行,通過兩位小兄弟在街上跟著扮演他們父親的演員的步伐。對於他們來說,影片的拍攝如同一種驅魔儀式,正如《天知道》是獻給阿莉爾·霍爾姆斯的驅魔,她的經歷是影片的靈感來源。為了讓一切發生過的事情重來一遍,攝影機需要被隱藏在那些路人無法看到的地方。
《天知道》
但在影片的故事當中也存在著另一種時間旅行。不知所措的父親被給予的兩周看管時間自身就如一個時間膠囊,正如蘭妮所提到的,蘭尼的頭髮在幾天內變得花白,隨著時間的加快。一些妄想症似的夢境創造了一種平行,在影片開頭蘭尼兒子從玩伴頭上拔下的幾縷頭髮和蘭尼自己在焦慮中喪失的黑髮之間發生。
為了讓影片進化到它的終極的詩意形式,它自身必須轉變為魔法。在影片後半部的片段中,《長腿老爸》不僅僅只在真實中搜集詩意,而是通過形式的異變,通過蒙太奇的干擾,敘事的不協調,隱喻的建立以及特效的使用,通過放棄一切的劇本教條(在最後,父親並沒有走過一條有寓意的敘事弧,他什麼也沒學到,繼續在自己衝動的奴役下繞圈子)。
於是,突然之間,影片從自然走向超自然,通過一種驚人的逐步進化,為此我們得一步步跟緊它。父親給孩子下藥,因為他沒有臨時保姆。當孩子沉睡時,影片也走入夢的領地中。他們就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兩個小男孩在城市與時間上方懸浮。兩隻陷入半昏迷狀態的「小尼莫」從他們父親的「Frownland」(譯註:即布隆斯坦導演的《問題室友》原標題)漂游到溫瑟·麥凱的《夢鄉歷險記》(Slumberland)中。敘事將這個本身如此糟糕又詩意的想法徹底發掘。
當孩子們醒來後,父親帶著他們去了另一個夢境一般的地方:美國自然博物館,在那裡,他們受到了巨型蚊子的驚嚇,同樣在那裡,關於動物的比喻開始激增,他們將父親比喻為其他父親不敢想的物種(把他比作猴子,接著是蝸牛——他最後真的變成了蝸牛似的把孩子背在身後)。然而,似乎透過了某種轉化,卻是蘭尼在博物館之旅後的一場噩夢中看到了那隻巨型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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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這場噩夢層次豐富,在此敘事陷入了瘋狂:一個人懸盪在蘭尼的樓外,沉睡的孩子被替換成了兩個空空的面具,蘭尼壓死蚊子。昆蟲的出現讓我們想到了約書亞·薩弗迪影片中的奇幻元素(《被搶劫的樂趣》中的北極熊),同時呼應著溫瑟·麥凱的的動畫片《蚊子是怎麼生活的》(How a Mosquito Operates, 1912)。
如果是父親夢到了蚊子,那麼這不僅是因為它有著幾雙同樣的長腿,但也是因為蚊子吸血的方式就如同他的吸血鬼小孩榨乾自己時間的方式一般(你可以從這個角度重寫這部電影:蘭尼如何在養小孩期間失去了蘭妮)。
《蚊子是怎麼生活的》
夢的語境的意外降臨,將影片領向一種驚人的關於流動性的省略。蘭尼前往學校接孩子放學,未經他們母親的允許。他(又一次)肚子空空,所以他派孩子們去超市採購(他不停催促著)。而當孩子們回家時——驚喜!——他已經收拾好了全部家當,如同施了魔法,並且告訴他們他要搬家了:就是現在,這一秒,一刻都不得容緩。一場敘事上不可思議的閃電出擊,因為影片看上去是如此真實,我們幾乎沒有留意到它正在向著徹底的技巧化轉變。
這種生命的驚奇與另一種嚴格來說更加超自然式的驚奇互相疊加。蘭尼對倒計時的概念並不陌生(從電影院到學校一共要花二十分鐘,正好是一卷膠片帶子的時間),但這一次它變得不可能,除非你要想像在這之間已經又過了好多天,正如他的孩子們長達幾天昏睡不起。
這令人驚嘆的詩意放縱表達了一種維持永遠的不穩定。我們已經深陷父親的內部洞穴,深陷他的大腦之中。他是瘋了嗎?還是精神分裂?但你看,現在他又走在了街上,背著一台裝滿玩具的冰箱。他卻把這當作是在扮聖誕老人!
《長腿老爸》的最後二十分鐘引出非常特別的情感,面對那些連續不斷的奇思妙想,恐懼與驚奇展開了最後的對峙——一種令我們敬畏的辯證,當我們看著影片飛向天空,正如每一部偉大的電影都要以自身的方式經歷的那般(即便影片的表面很謙虛,但這顯然是一部偉大的作品)。
在影片結尾的抒情主義中,我們看到一位瘦長男子背著一個巨大的冰箱,如同西西弗斯滾動著他的石頭,一個永遠也不會成功的人,他既搞笑又可怕,但絕對不可悲或可憐。薩弗迪兄弟拒絕敞開的共情,因為那將會顯得過於簡單和討厭。這種辯證的張力一刻都沒有停息下來,它是如此地累人,卻也如此令人欽佩。「我不是在開玩笑」,蘭尼在最後說道。不再糊來。隨著一陣眩暈,當麥可·赫利的歌曲《企鵝》中那悲情的小號響起時,我們的情感起飛,音樂將我們的兩隻小企鵝送上前往羅斯福島的纜車,看著這個空間膠囊升入到深淵之中。
他要去哪裡?他要帶他們去哪?只可能是通往充滿最狂野詩歌的地方。但究竟是什麼秘密,讓這顆如此絕望又恐怖的鏡頭開始溫暖我們?是什麼秘密讓我們對這兩兄弟充滿感激?這就是電影魔法,完全由愛的激流驅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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