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選自《永不消失的青苔:絕望底層青年的掙扎故事 》,作者:狄俄尼索斯 ,有刪減,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圖片源自網絡】
「在中國每 7.4 秒就有 1 位女性被家暴」,2019 年新華網的一篇報道中,援引了全國婦聯的這個數據。很多時候,施暴的對象你永遠無法想像。
同時周潔的老公身高和她差不多,外表看著斯文儒雅。因為被家暴,周潔前段時間一直在計劃離婚,開始我們還不信,猜測是周潔小題大做,畢竟摔個杯子敲個桌子這種事,在情侶吵架的時候偶然也常見。
直到那天下班她被堵在公司門口。
周潔老公一看到她,立馬衝上來跪在她面前抱住她的腿。我們幾個人覺得是周潔家事,不想多摻和,準備離開,卻被周潔扯住,她聲音顫抖著,央求著我們說,「你們先別走,他會動手的。」
「老婆對不起,我真的不會再沖你發火了。」沒等我們回復,她老公跪在地上先道歉。「那天是我不對,求求你別和我離婚。」說著說著眼淚便流下來。
旁邊有人開口勸說,「要不你們回家好好聊,感情的事,說開了就好了」。
「沒什麼好聊的,你別在這裡丟人,咱倆沒有可能。」周潔一邊說著,一邊想將腿抽出來。
「啪、啪、啪」,她老公突然開始用力地扇自己巴掌。周潔無動於衷,用力甩開她老公的手徑直往外走去。
結果就在我們都沒有反應過來的瞬間,那個男生抓住周潔的頭髮,直接一拳頭打到她身上。
從跪在地上痛苦哀求,到起身毆打,她老公片刻之間來了個大反轉。等我們反應過來攔住男人時,周潔已經挨了兩拳。
事後民警過來,得知兩人是夫妻的關係,也只是調解一番。事後回想,如果當時不是我們在旁邊,恐怕周潔就不只是受兩拳而已。不過這個事件,卻讓我想起前些日子回老家聽到的另一件事。
1、
村裡有個女瘋子,前段時間去世了。
瘋女人和我家住一個巷子,不過隔了四五戶人家,每天上下學的時候,我和小夥伴們都會從她家門口經過。
通常傍晚的時候,她都會坐在門口,看著放學經過她家的孩子,露著一口黃牙沖我們傻呵呵地笑,雖然是笑,但比哭都難看。
她梳了一條很長的辮子,辮子上扎著五顏六色的頭繩,已經幾乎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她的頭髮已經太久沒有洗了。平時她除了坐在自家門口,更多時候會在村裡的街頭巷尾拾垃圾,所以身上總會有一股臭味。
大人們在路上遇到她的時候,很多時候說不清楚是嫌棄她,還是怕她。雖然沒有任何交集,但總會忍不住表現出厭惡的神色,嫌她晦氣,吞一口唾沫走開。
也會有膽大的小孩,在她整理垃圾的時候,遠遠地躲在後面喊著,「瘋子的老爸是瞎子,瘋子的兒子是傻子」,她只會衝著小孩們故作凶厲地呲牙,看著我們一鬨而散。有時候也會有小孩子用小石子砸她,她只會用手擋幾下,或者沖扔石子的小孩吐唾沫——那是她唯一的反擊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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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扔石子並不能滿足真正想要戲弄瘋子的小孩,有幾次有男孩在塑料瓶里裝了一些螞蚱,在她撿破爛的時候,那男孩湊進去把瓶子遞給她,在她伸出手的時候,瓶子裡的螞蚱被男孩猛地甩出去,當她驚慌失措地拍打著身上的螞蚱,還一邊嗚咽地叫喊時,男生們樂不可支。
有次,那些男孩們準備上去嚇唬她,見她懷裡抱著一個別人丟棄的玩偶,於是突然搶了過來。
她立馬慌了神,不顧一切地追著那個搶走她懷裡娃娃的男孩,但沒跑兩步,她摔倒在地。只見她雙手攥緊拳頭,用力地捶打著地面,地上的小石塊將她的手劃破,血滲了出來,她嚎啕著,「把孩子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
聲音里沒有呲牙唾沫時候的凶厲,沒有原地跳腳的驚嚇,只有忍不住地乞求與委屈。「求求你把孩子還給我。」
搶走玩偶的男孩,看到瘋子摔倒在地,開始還和同伴嘲弄地笑著,「誰會把一個玩偶當成自己的孩子呢?瘋子就是瘋子。」他故意將玩偶拋到半空,然後再接住。
玩了一會兒,也許是覺得玩偶髒,也許是覺得這場鬧劇沒意思,男孩嫌棄地將玩偶丟到瘋子身旁,和夥伴們離開。
看著失而復得的玩偶,瘋子急忙抱起來,仔細地拍了拍玩偶身上的灰塵,然後將玩偶抱在懷裡,唱著,「寶貝不怕,媽媽給你唱歌,小寶貝,快快睡,窗外天已黑......」
那時,夕陽將天空染的橙紅。
2、
我們一直知道她對小孩子有執念,家裡的大人經常會嚇唬我們說,「如果不聽話,就把你丟到那個瘋女人家裡」,村裡有個小孩也確實被她「拐」走過。
那天晚上,上小學一年級的劉強放學後一直沒有回家。他家裡人著了急,先是挨家挨戶地問,後來驚得街坊四鄰滿大街地喊。最後在瘋子家門口,聽到了劉強的回應。
劉強奶奶著急地敲瘋子家的門,院門緊緊地閉著,根本打不開。一群人來幫忙費老大勁把門撞開,一進院子就看見瘋子站在屋子門口,怒氣沖沖地朝他們喊,「你們別想搶走我的孩子。」
劉強奶奶瞪了一眼這個瘋婆娘,狠狠地說道,「你個斷子絕孫的,我孫子要是出一點事,你也別想活」。說完招呼周圍的人將瘋子按倒在地上,屋門從外面打開,劉強從裡面跑了出來。
他奶奶慌忙問,「強子,那瘋婆娘沒把你怎麼著吧?」
「沒事沒事,我讓瘋子給我買了一堆吃的,結果吃多了我給睡過去了,醒來聽到你喊我,才發現已經天黑了。」
原來是一場誤會,劉嬸聽完又急又氣,訓道,「瘋子買的東西你也敢吃,咱們家養不起你啊,害得一群人到處找你。」
被按倒在地的瘋子突然掙脫起來,徑直往劉強跟前撲過去,一邊喊道,「別搶走我孩子」。但出現在她面前的,是她的男人——文斌。
文斌剃著光頭,皮膚黝黑,眼睛布滿血絲,衣服上也滿是污漬,腳上淌著一雙布鞋。瘋子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眼中藏不住的慌張。
文斌沒有理會她,先是和劉強奶奶說,「嬸,誤會一場,婆娘腦子不清楚,我家的事你也知道,她兒哪捨得欺負孩子。」
劉強奶奶瞥了一眼文斌,沒好氣地說,「管好你家女人。」
文斌轉身走到屋下面,抄起立著的鐵鍬,起手便沖瘋子的背上抽去,嘴裡罵道,「丟人現眼的東西,凈給老子惹事,真他媽晦氣。」
面對打在自己身上的鐵鍬,瘋子卻不躲開,甚至嘲諷似的直直地盯著文斌,可瑟瑟發抖的身體,無法掩蓋她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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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沒有人覺得瘋子挨打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況且還是兩口子。所以看著鐵鍬一下一下地打在瘋子身上的時候,圍觀的人雖然有點於心不忍,但好事的樂趣大過了對人的憐憫,有怕老婆的男人還被開起了玩笑。
「和斌子學學吧,女人嘛,該教訓還是得教訓。」
有村裡年長的人看不下去,出聲勸了一句,「劉嬸都走了,斌子打幾下就得了。」
文斌沒有理會,只是隨手將鐵鍬往旁邊一丟,抓起瘋子的頭髮猛地便往屋裡扯。
原本蜷縮蹲在地上的瘋子,頭髮被自家男人突然這麼一扯,直接仰身跌倒在地上。她費勁地想翻身站起來,可頭髮被抓著吃痛,根本站不起來,只能翻身後邊爬著邊掙扎。
就在臨近屋子的時候,瘋子突然往門框直直撞上去。
3、
據我媽所說,瘋子一開始不是瘋的,是她的孩子去世後才變成現在這樣,但歸根結底,是被文斌「打」瘋的。
瘋子原名叫海媚,是文斌跟著村裡人去山裡開礦的時候認識的。文斌在山裡待了一年干不下去,回村裡的時候海綿跟著回來,沒多久倆人便結婚了。
俗話說「外來的媳婦會養家」,海媚嫁過來後勤儉持家,整天忙裡往外,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務農不嫌累。村裡不少人說,「文斌真是走了大運,討了個好老婆。」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評價,是因為文斌在村裡是出了名的不務正業。當年去山裡受苦,說白了就是為了躲債。回來後依舊死性不改,和海媚結婚後沒出一個月,便把收的彩禮錢全部輸沒了,海媚這才知道,就連結婚時家裡的那台彩電都是借的。
除了賭博,文斌還是個酒鬼。每次喝得酩酊大醉後只會撒潑,如果再趕上他輸了錢,海媚晚上必定挨打受氣。剛開始男人動手還沒有太狠的時候,海媚還想著制止文斌。結果她去酒局上喊文斌回家時,話音剛落,文斌起身當著所有人的面扇了海媚一巴掌。
「爺們喝酒你也來管,慣壞你了。」說完,一腳把海媚踹在地上。
當時酒局上的人都是和文斌一樣的脾性,看到海媚挨打,不僅不來勸止,還覺得女人隨隨便便摻和爺們兒的飯桌,挨打也是活該。
起初挨打,海媚被扇一巴掌,她想著忍忍就算了。後來,身上已經開始挂彩,她想反抗,卻只換來更無情的毒打,一直打到她重新學會在挨打時沉默。
不是沒有想過離婚,只是在九十年代的農村,離婚是比賭博、家暴還不能說的家醜,別說文斌不同意,就連她被打到躲回娘家,家裡人都是勸她的。
有人說,「誰家兩口子不吵架啊,忍忍就算了。」
也有人說,「挨打的女人多了去了,挨打就要離婚,那日子都別過了。」
更有甚者,「男人打女人,總比那些窩窩囊囊的男人強。」
這些人說的話海媚聽進去多少不知道,但她還是徹底打消了離婚的念頭——因為懷上了文斌的孩子。
她想著,「離婚再找個男的,孩子也指不定受什麼委屈,自己雖然辛苦些,但起碼虎毒不食子吧」,甚至海媚還存著一絲絲的念想,「沒準有孩子了,他就成熟了。」
得知海媚懷了自己的孩子,文斌確實安穩了段時日。他甚至主動給海媚下廚,讓海媚好好養身體,這讓海媚想起和文斌在山裡相識的時候,也曾這樣被他疼愛過。
如今這些稀薄的溫柔,和往日的回憶交織在一起,模糊了男人家暴時的凶厲。海媚心裡想著,「挨打歸挨打,起碼這個男人,還是在乎我的。」
4、
可好景不長,文斌便該賭博賭博,該喝酒喝酒,許是看海媚挺著大肚子,喝醉在家撒酒瘋的時候,下手倒是沒那麼狠。
海媚生兒子的時候是早產,緊接著又因為太操勞,都沒坐夠月子便下地幹活,母乳也有點不足。可家裡連顆雞蛋都沒有,海媚也只能熬稀飯的時候多給自己放點米補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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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不知是心疼兒子,還是心疼海媚,文斌那段時間也是忙前忙後顧家不少。他找了一個砌磚的活兒,但乾了沒一個月,便嫌累又不掙錢,想想還是賭桌上來錢快,家也就懶得管了。
那天夜裡,文斌又酒氣熏天地回來了。一進門便嚷嚷著餓,讓海媚給他去做點吃的。海媚起身懶得計較,披了件衣服便去廚房。
兒子這時哇哇地哭起來,哭聲吵得文斌有些煩躁,他走到床邊抱起嬰兒,「乖、乖、乖」,他哄著。
不知是他抱得太用力,還是身上的酒氣太重,他兒子的哭聲越來越大,他哄也無濟於事,哭聲吵得令他更加心煩意亂。
他在屋裡踱步兩圈,隨後將懷裡的兒子放在床邊,自己從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咕嚕咕嚕喝起來,卻沒想到,床邊的兒子哭鬧著一個翻滾,直接從床上摔了下來。
這時海媚端著碗筷的進屋,看到兒子在地上哇哇大哭,嚇得她手裡的東西直接摔在地上,趕忙上前將兒子起來,她仔細檢查一番,所幸沒有摔到頭,也幸虧兒子身上裹著的褥子還算厚。
酒醉的文斌卻開始嚷嚷起,「這個女人怎麼干點活都干不好,抱孩子還要摔個碗。」
雖然嘴上嚷嚷,但這次卻意外沒有動手,他又說,「你讓他別哭了,吵得我心煩。」說完,直接躺在床上。
海媚抱著兒子,沒有做聲,眼淚從她眼裡緩緩地淌出來。淚水之下,如果眼神是利箭,她恨不得面前的男人萬箭穿心。
她要他死。
5、
徹夜未眠,海媚看著兒子在自己的懷裡平靜地呼吸,她寵溺地笑了笑。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而那個躺在床上鼾聲大作的男人,海媚信任過他,依賴過他,即便被打得渾身青紫,海媚都心裡存著那一點念想,希望能和這個男人共度餘生。
就像每一個勸她不要離婚的人說的那樣,「哪對夫妻不是打打鬧鬧地過下來的?男人都比女人不懂事,等他知道你的好,懂得疼女人的時候,就是你享福的時候。」
但她熬不下去了。自己挨打都不要緊,但是她不能讓兒子受罪。
文斌醒來後,或許是出於昨晚將兒子摔在地上的愧疚,他湊近自己孩子的臉,用臉輕輕地貼著。鬍渣將兒子從熟睡中驚醒。
海媚從屋外進來,著急問道,「你要幹嘛?」
「我能幹嘛?抱抱咱們的兒子。」文斌頭也不回地應道,將孩子小心翼翼地抱起。
海媚想上前阻止,但被文斌的眼睛一瞪,腳步一滯,輕聲道,「你放下他,別摔著他。」
「你這話什麼意思?我抱就會摔?」
海媚沒接話,只是眼睛緊緊地盯著孩子。
「去準備飯吧,我餓了。」文斌沖她吩咐道。海媚佇立著沒有動。文斌見她沒有反應,緊接著手就要衝海媚揚起來。
海媚走出屋子,去倉庫里拿了一包砒霜。接著去廚房,盛了一碗熬好的稀飯。她將那一小包砒霜打開,手有點微微顫抖。她手將砒霜抓緊,深深地呼吸,然後小心翼翼地將砒霜撒在稀飯里,用勺子攪拌開。
她知道文斌的習慣,喜歡將稀飯涼一涼,先喝一碗,再開始吃饅頭就菜。她將稀飯端到屋子裡,深深地看了一眼文斌,「先喝稀飯吧,我去給你蒸兩個饅頭」。說完,她走了出去。
海媚看著晌午的太陽,陽光有點晃眼。她感到茫然,這個男人死後她怎麼辦,她完全沒有想好。但一定不會比現在更差。她身上的傷口太多了,此刻心也潰爛了。
文斌坐在桌前,宿醉令他頭隱隱有點疼,他按下心中的煩躁,用手指逗了逗懷裡的孩子,嬰兒咯咯地沖他笑了兩聲。
當父親,他確實是不稱職的。他想了想,兒子一歲多了,他都沒有怎麼好好抱過。
兒子剛生下來的時候文斌格外焦慮,家裡窮得開不了灶,他跑遍了朋友親戚家借錢。那些時候,他看到兒子就頭疼。他想對孩子好,但不知道該怎麼做,只有酒精讓他快樂。
文斌想著,端起面前的稀飯準備喝,接著又放下,用勺子攪拌了幾下,然後舀起一小勺稀飯,輕輕地吹了吹,給嬰兒的嘴裡送去。
看著兒子的小嘴一點一點地將勺子裡的稀飯喝下去,文斌的心被填滿了,宿醉都沒有那麼難受,他接著又舀起一勺。他喜歡兒子在他懷裡咯咯地笑。
他暗暗地期許,「將來長大可不敢和你爸一樣。」
6、
兒子是死在海媚懷裡的。
她從文斌手上將兒子抱過來,往村裡唯一的大夫家跑去。疼痛讓嬰兒的哭啼聲不止,輸上液,海媚一邊流著淚一邊祈求大夫將她孩子救過來。
文斌也在旁邊火急火燎地著急,女人的哭聲和兒子的哭聲交織在一起,他心如刀絞,「都怪這個女人,這個可惡的女人。」
他在院子裡,用拳頭打,用棍子抽。海媚就那麼蜷縮地哭著,絲毫不理會落在身上拳頭和棍子。「你打死我吧,兒子沒了,我也不活了。」
「死?你這個惡毒的女人這輩子就別想這麼解脫。」文斌不再打她,屋裡孩子的哭聲越來越弱,他頭也不回地離開大夫家。
兒子死後,海媚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再後來,精神就越來越恍惚。最後就成現在這個樣子。
她沖那些路邊上的孩子嘿嘿地笑,她痛哭著哀求男孩將玩偶還給她,她用食哄到劉強到自己家裡。她種種異於常人的舉動,不過是對死去的兒子的執念罷了。
那以後,她被文斌家暴,也再沒有出過聲。也許是用那些疼痛懲罰自己吧。
前段時間我回老家,我媽媽告訴我,那個瘋子死了。
死在村裡的一條臭水溝的,有人說是為了河溝里的垃圾失足跌落進去的,有人說是她受不了文斌的毒打自己跳下去自殺的。但沒人細究她的死因,沒人會在乎一個瘋子的去世。
據說人們說,屍體清理後等待出殯前守靈的那幾日,周圍親戚鄰居來祭奠時看過屍體,瘋子滿身的傷痕還依舊依稀可見。
人們惋惜哀悼,勸文斌看開點,「照顧她這麼多年,你也不容易,這下你也算是解脫了。」
但沒人會為海媚身上的傷痕哀悼,或許他們並不覺得,有什麼值得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