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不少影迷發現,高分電影《隱入塵煙》,已經沒法在流媒體上看到了。
騰訊的專題頁面還在,9.5分的評分還在,但已經只有一分多鐘的預告:
愛奇藝連專題頁面都沒有了,只有自媒體做的對電影的介紹:
優酷宣布「全網首播」的微博還在:
但點進連結已經是白茫茫的一片:
事實上關於這部電影的質疑一直存在。
從最早它獲獎,就有人說它是在「販賣中國人的苦難,好讓導演得獎」。
後來海清的形象也被人質疑,說現在已經沒有農村人長這樣了,這是在迎合西方對中國的有色眼鏡:在後續口碑大爆,票房回暖後,電影也面臨了更大質疑:
經歷了質疑、反轉、票房逆跌、更大的質疑,最後這部命運多舛的高分文藝片,終於「隱入沉煙」,給自己畫下了一個不算圓滿的句號。
咋說呢。
我甚至覺得這電影就這樣下了也好,反正也上了這麼多天,這電影的受眾早就看過了,剩下的都是看不懂或是不認同的,保不准他們還能想出什麼角度,給這電影扣上怎樣的帽子。
但這電影又是今年評分最高的國產電影之一,甭管這次是因為什麼原因,都是一種遺憾(也有人說是被其他視頻平台買了獨家)
發一篇兩個月前寫的文章,斗膽為這電影辯解兩句。
01.
《隱入塵煙》是海清主演的一部電影,也是2022年度截至目前豆瓣最高分的華語院線電影。
電影也入圍了歐洲一些電影獎項的主競賽單元,評價不錯。
電影講述西北農村,兩個被各自家庭拋棄的農民夫婦,在日復一日的耕耘中相濡以沫的故事,是完成度很高的鄉土電影。
事實上《隱入塵煙》的導演李睿珺本來就是甘肅人,他也一直把鏡頭對準自己的家鄉甘肅花牆子村,他還經常讓村民客串電影演員。比如影片中和海清演對手戲的武仁林是李睿珺的姨父。
為了真實感,電影甚至完整記錄了莊稼土地的四季周期,主角在電影里反覆考慮的是一年能種多少苞谷,能收多少麥子,又要去買什麼肥料。
導演在採訪里表示:
對於人物來說,他們倆的愛和對生命的感悟都是在耕種過程中建立起來的,是在勞作中看到這片土地上動植物的命運之後產生的。農作物的生長周期、動植物的變化都是嵌套在劇情里參與敘事的,而不是作為景觀、道具或背景出現的。主角坐在一個屋子裡什麼也不幹,說些關於麥子命運的事,就太假了,觀眾也不相信。
然而電影上映以後,觀眾不相信的卻不是「這些農民不勞動」,而是「這些農民打扮太土」。比如某條筆記中,有博主表示自己2007年讀初中就擁有手機,鄰居們家家買小汽車。
2009年的西北農村人怎麼可能這樣打扮,過得連自己家七八十年代時候還不如呢?
如果說只是好奇發問倒也沒什麼,不過是因為信息孤島問題罷了。
就像也有人疑惑,電影里的場景似乎是好早之前,現在不這樣了。
但是隨著電影被熱議,一些劇照流傳出來,事情變得不一樣了。
未完待续,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nextpage}看到了許多劇照,了解相關信息(拍攝地點在甘肅農村高台縣羅城鎮花牆子村)後,輿論奔向了更為激烈的方向。
一些網友質疑,海清角色為了迎合西方而設置。
他們大罵,無恥的電影主創,為了拿獎,什麼都乾得出來:
打造出了苦、丑、窮的不存在的中國的形象。
一定要讓外國評委覺得中國沒發展起來。
總之一句話,在他們看來,電影歪曲農村婦女,抹黑中國現實,無恥諂媚西方。
那麼,農村婦女真的不這樣嗎?
但中國很大,農村與農村不可一概而論。
比如,同樣在甘肅,白銀市此前出現過馬拉松百公里越野賽事故,當時放羊的大叔朱可銘救下了幾名選手。
朱大叔所屬的村子叫常生村,當地婦女在紅柳灘收麥子,就像電影《隱入塵煙》一樣,戴了頭巾,面黃肌瘦。
這還是近兩年的圖。
我們也能找到2012年左右甘肅天祝農村的景象。
村裡需要依靠牲畜來運輸物資。
對比這些現實中的影像,電影真的是在「抹黑農村」嗎?
我們之前還提到過,河北張家口有一個村叫玉狗梁村,村民們靠著瑜伽強身健體,慢慢脫貧致富。
存下錢來了,他們的生活和工作場景不過如此,難以稱得上漂亮。
農民如果沒有很好的致富路子,拮据的生活以及節儉的習慣,會讓他們放棄保養,身體形態上便不會那麼精緻。
他們一個月收入可能一千元,一輩子沒有走出縣城。
如果你從小生長在東部沿海的某些富庶農村,或者生活在城市裡只從熱搜里看世界,可能會覺得農村人都住這樣宛如宮殿的房子:
那你看電影,自然會覺得在看另一個世界的故事,無法與電影里的角色共情。
現在講述北上廣深的都市電影已經夠多了,我們也經常能在網劇里看到在外灘住豪華別墅的男女主角以及分分鐘幾百萬上下的霸道總裁。你大可以去看那些作品,沒人逼你一定要理解《隱入塵煙》里記錄的農民愛情。
但不要忘了,還有不少人曾經的生活狀態就是這樣,甚至有些人至今也還過著這樣的生活。他們也需要影片去記錄,去表達。
你過著光鮮亮麗的生活不要緊,但你一邊過著美好生活一邊指責別人的生活髒,那就有點太過分了。
02.
每一次中國作品在外拿獎,就有人諷刺,哎,又靠苦難拿獎了,真有你的。
當張藝謀拍了好電影,他們就說《秋菊打官司》《紅高粱》《一個都不能少》是將「醜陋」的元素展示給西方人看。
於是,張藝謀成了他們口中被西方當槍使了的人,代表了站不起來的奴性。
又過了幾年,莫言拿到了諾貝爾文學獎,又有人說了,你寫得太誇張。
你寫的內容,網上查不到,是不是編造了抹黑農村的材料?
諾貝爾獎早已成為美西方利用的工具,你的「文學作品」如果不符合美西方的胃口還能得諾貝爾獎嗎?
莫賈芳之流的「文學作品」就是詆毀、抹黑、唱衰中國的毒藥!
從莫言拿諾獎到現在已經十年,十年里對他進行的攻擊從未停止。
花樣也越來越多。
有人翻出莫言當時領獎的照片,表示氣質宛如「事業達到頂峰的酒店領班」。下面的評論則更為露骨:
還有人表示:
「一個好母親怎麼會薰陶出這樣一隻罵祖宗黑祖宗抹黑新中國的西方反華勢力喜歡的狗呢? !」
甚至拿下雨果獎的科幻《三體》也被攻擊過,說它寫了有關文革的敏感內容才能在國外拿獎,如果沒有文革,絕不可能拿獎。
未完待续,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nextpage}。。。
這些質疑並不是空穴來風,確實講述苦難的作品更容易獲獎也是事實。但如果我們把眼界放開,會發現這是全世界範圍內的一種「通病」。
疫情期間兩本書非常熱銷,一本叫《霍亂時期的愛情》,作者是大名鼎鼎的馬爾克斯。
馬爾克斯從不是愛情小說家,但凡你翻十幾頁就能知道他們這些南美作家,寫得都是南美亂象,因為太奇葩,所以才被稱為魔幻現實主義。
魔幻不是說夢幻浪漫,而是說苦澀、夢魘和惡劣。
選入高中選讀教材的《禮拜二午睡時刻》,揭露的是哥倫比亞的不公平不正義。
另一本書叫做《失明症漫記》,作者是葡萄牙的薩拉馬戈。
一座城市因為會傳染的「失明症」而陷入混亂,文明開始消失,人性漸漸遺失,醜惡不斷出現……
小說同樣了揭露苦難,作者也拿到了諾獎。
我還可以簡單甚至粗糙地羅列一下:
艾爾弗雷德·耶利內克,寫了歐洲男性對女性的禁錮,拿了諾獎;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寫了坦尚尼亞在後殖民時代的苦難,拿了諾獎;
芒羅,寫了加拿大的婚姻暴力,拿了諾獎;
大江健三郎,寫了日本的一些亂象,拿了諾獎;
印度裔的奈保爾,寫了印度一些亂象,拿了諾獎;
庫切,寫了南非的一些亂象,拿了諾獎;
帕慕克,寫了土耳其的一些亂象,拿了諾獎;
經典的作品多為苦難的悲劇作品,這一定律放在國外影視圈裡也通行。
奧斯卡最佳影片名單:
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名單:
近幾年的奧斯卡電影基本涉及沉重而敏感的社會問題,包括但不限於:種族衝突、階層流動、同性、孌童、失業……
比如在第93屆奧斯卡金像獎收穫頗豐的《無依之地》,完全就是說美國人在經濟大蕭條中無處可去的故事。
主題和內容都夠負面不堪了吧。
你可以說學院派老喜歡這些講述苦難的東西,這是學院派的桎梏。
但你不得不承認,好的悲劇確實打動人,優質的「苦難內容」確實能引發人思考。
學院派就喜歡沉重的東西,我們也就很少看到喜劇拿大獎。
以致於形成了一句推論:
「悲劇的力量遠遠超過喜劇的淺薄。」
這句話或許誇張,但說出了一個現實的矛盾。
如今的文化並不缺少快樂和娛樂,多半是是商業化的、虛擬的、不夠深刻的,缺乏對生活真相的揭示。
與這種快樂相對,悲劇則幾乎時時刻刻在提醒我們:
如果是被命運打倒,一蹶不振,這叫做悲戚;
如果是與命運進行抗爭,在戰鬥中毀滅,這叫做悲壯。
總之,一個人哪怕再蹉跎,也可以選擇對命運的控訴或反抗。
而且,即使你從未在現實中體會,也能從中獲得向上生活的力量。
所以我們很需要這些間接的正能量。
03.
不要上綱上線是我們對文藝作品的基本態度。
否則我們就與偉大的經典作品越來越遙遠,也會與深刻的歷久彌新的思想越來越遙遠。
我想起賈樟柯說過的一件事。
一個女生質問他,你為什麼要拍這樣髒兮兮的上海給西方人看?
他告訴女生,自己只是如實拍了上海的另一面,工業區、小弄堂里的真實的一面。
但女生暴怒,說你這就是抹黑了中國的影響,可能耽誤了吸引外資的進程。
言外之意,拍電影的賈樟柯成了民族的罪人,中國人的一生之敵。
最可怕的是,女生明明知道這些亂象的存在,還是強調為了祖國的尊嚴,那些亂象不應該被描述,不應該進鏡頭。
她的眼裡實在容不進沙子,賈樟柯也就被驚嚇到了。
他意識到有一種畸形的實用主義存在。
太華麗的小鎮抹黑了中國,太貧苦的鄉村抹黑了中國,不漂亮不貧瘠有點普通的也抹黑了中國;
太傳統的抹黑了中國,太時尚的抹黑了中國,不新不舊過於簡單的文化內容也抹黑了中國。
中國人那麼多,中國那麼大,總能在其中找到一定的少數派的。
就像你拿著顯微鏡去他人身上挑毛病時,總能挑出絕症來。
而當事人就會遭受嚴厲的處罰,包括社死、退圈、職業前途盡毀……
而旁觀者看得興高采烈,再去尋找下一個倒霉蛋。
本不該這樣。
它只是電影,它帶偏了人們的思想,製造了惡劣的社會影響,傳播了不正之風嗎?
沒有。
一部電影帶來不了什麼壞影響。
請有點兒自信。
如果相信電影有這麼大的危害,反過來說是則對普通人理智的質疑。
覺得他們沒有思考力,自己得全包乾式地給他們灌輸思想。
然而,觀眾不是無腦的機器,他們智慧得很,不如聽聽他們的呼聲吧。
他們覺得莫言的小說寫得真好的時候,那就是真的好;
他們覺得《隱入塵煙》拍得寫實時,那就是真深刻;
他們從文藝作品裡獲得了生活的動力、愛情的靈感、創業的源頭,那就是呼應了正能量的存在。
這些或許也是謳歌生活的正確方式。
中國有十四億人,許許多多人生活在賈樟柯、張藝謀、莫言所描繪的「愁苦」中,沒有那麼光鮮亮麗。
他們對於發展的成果感受同樣深刻,他們所構成的也是一個真正的社會。
描繪這群人,何嘗不是在描繪中國呢?
要知道,講好中國的故事,不是只有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