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靈的「人設」
「我是個快遞員。」在西安第一次講開放麥時,南瓜就這樣介紹自己。在當時,這還不是個有意識的設計。他是新人,稿子不知道寫什麼、怎麼寫。想了想,一天到晚,情緒最多的就是自己送快遞時,那就寫這個。上台那會兒,他腦子發懵,話說不利索,感覺眼睛都睜不開,不敢看台下的人。他從寶雞農村來到西安沒幾年,話少內向。好在他聽到,台下笑了。
兩年後回憶起來,南瓜認為那些笑聲可能不是因為段子,而是因為他的樣子——「黑黑的,比現在還丑」。在20歲之前,他沒怎麼說過普通話。
他之前看到徐志勝在台上自黑,笑著說自己窮、丑。南瓜想,我學歷還低,這哪一樣都低不過自己。「站在台上逗人笑嘛」,他當時覺得自己也可以。
武漢疫情爆發後,南瓜工作的快遞站倒了,他開始當跑腿員。在路上他總被叫成「電瓶車」。他也確實懼怕蛋糕,價值三四百元的蛋糕在后座保溫箱裡只顛了一下,就碰壞了,賠1個一天就白乾。他同事更慘,一車拉了6個蛋糕,車倒了,全壞了,最後只能大家分掉。
兩個月前,穿著天藍色的跑腿員工裝,南瓜帶著這些內容上了《脫口秀大會》第五季舞台。他講有次弄壞了一個給小狗吃的蛋糕,不得不自己買下,然後他把蛋糕給了領導吃,「領導還誇我會來事。」說完,他狡黠地笑起來。領笑員之一大張偉大笑著拍了第一盞燈。
南瓜當了3年騎手,即使是化了妝,在人群中,他的手臂還是遮蓋不住的紅褐色。他剃了一個圓圓的平頭,有點近視,不笑的時候眼睛習慣性地眯起來。「我96年的,看不出來是吧,這工作風吹日曬,顯老。」他熟練地調侃自己。觀眾鬨笑著鼓起掌,他適時地停了下來,環顧左右,跟著觀眾一起笑起來,臉顯得更圓了。
南瓜在脫口秀舞台上。講述者供圖
這些段子,南瓜在線下講過,效果不錯。在台下,另一位脫口秀演員鄧男子說他的段子「接地氣,有共鳴。」南瓜自己心裡也清楚,「像我這種人設,在脫口秀大會基本沒出現過。」
節目從上午錄到凌晨,南瓜期待自己在中間出場,但始終沒有搶到麥。台上的梗一個接一個地拋,笑聲一浪蓋過一浪,鏡頭裡他嘴角向下,眼睛眯成一道。這一晚,58歲的黃大媽晉級退賽,全場沸騰,南瓜仍在為自己沒有上場而擔憂。他更羨慕她自由、不為生計發愁的退休生活,甚至想到了自己遠在陝西農村的母親。
第二盞燈在他講到4分鐘時才亮起,他正在台上模仿生活里保安叫他「電瓶車」,他反擊對方「對講機」。此時,距離南瓜的表演結束只剩一分多鐘,這意味著,他要讓剩下兩位領笑員在一分鐘之內被戳中。
直到最後一個梗講完——他希望跑腿單王們可以像小朋友獲得小紅花一樣,獲得引以為傲的金頭盔。這個梗他頗為滿意,在線下講過很多次,還用了call back,效果很好。但5分鐘到了,另外兩位領笑員的燈始終沒有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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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按比賽規則,南瓜要挑戰前一位選手,需要獲得3名領笑員的拍燈才能晉級。他當了3年騎手,兩年前開始兼職講脫口秀,積累了很多素材。被播出的5分鐘,是南瓜反覆打磨過的,他想不明白問題在哪兒。令他意外,好多人發彈幕、到他微博留言給他加油。
5分鐘的「門檻」
去年秋天,在西安說了近300場線下開放麥之後,南瓜有了機會去心目中的大城市上海。但春天疫情來了,跑腿員和脫口秀的兩份工作都停滯下來,沒了收入,他又過上為吃飯發愁的生活。
一天,他問兩個舍友,知道李誕嗎?是說相聲的那個人嗎?對方問。南瓜租住在一個容納7人的合租房裡。這倆舍友一個是外賣員,一個是房屋中介。南瓜沒再解釋。
3年前南瓜23歲,那時還叫趙棟,高考失敗兩次,工作失敗無數次。技校沒讀完,他從陝西寶雞農村一個人去了西安。他洗過車,賣過涼皮,所有嘗試的結果是欠了上萬塊錢。他覺得自己是個「廢物」,決定試試送外賣。在老家農村,年輕人也是盡力讀書考編,他從發小那裡聽說村裡人叫他「混混」。但他不得不做這個選擇,生活已經成了問題。
外賣送了大半年,一天他來到一個酒吧,給脫口秀俱樂部送蛋糕。他看到台下坐著三十多人,一個人在台上講話,大家都笑。他覺得有意思,站在那兒聽了一會兒,想著「我的舞台來了」 。這年冬天,趙棟報名了人生第一場開放麥,成為了「南瓜」。
南瓜在舞台上。講述者供圖
2019年,《脫口秀大會》播到第二季,各地脫口秀俱樂部蓬勃起來,新人很多。報了很多次名,他獲得一個新人名額,上了開放麥。第一次的講稿,寫的是自己工作。稿子「編」了一兩天,「不好笑,節奏不行」,被負責人打回來,對方給了他一本喜劇手冊。回家研究了半個月,又「編」了一篇,才勉強上了台。對方說,你的職業挺有意思,上去講一講。
那天在台上,他緊張到忘詞,肢體僵了,沒一處是對的。但散場之後,回到300塊租的城中村屋裡,南瓜感覺就是興奮,就想著自己成名在望,以後要去大城市。
幻想消失得很快。他不懂得如何把自己的生活講得好笑,就純靠編。比如有一次他講,自己送外賣時習慣跑樓梯,跟女友在商場約會,職業病犯了,他讓女友去坐直梯,自己要坐扶梯。段子講完,場子冷了。實際上,他當時連女朋友都沒有。
他手機里有一個「倉庫」,存放了上百個關鍵詞。跑在路上時,會有些瞬間讓他覺得可以寫成段子,就一剎車,給記下來。為此,他出過很多次車禍。在一個脫口秀電台節目裡,他把這些經歷當段子講給了嘉賓。
雖然總自黑,但他仍然會在某些時刻被刺痛。有次他拉了兩箱酒送到一個園區門口,電瓶車無法進門,路又很遠。他給顧客打電話請求幫忙,對方拒絕了,「我花了錢,你就是干這個的。」
南瓜送單路上出車禍。短視頻截圖
南瓜一場場講下來,有時被觀眾投訴,他羞愧得不想上台。老闆跟他說,你送外賣一天掙200塊錢,上台說15分鐘段子能掙300塊錢,如果想做就多研究。後來,他商演門票從8塊8漲到68,再漲到108。
有時候站在台上,觀眾不相信他真的是個跑腿員。南瓜說,這有什麼好騙人的?一段時間之後,他覺得能判斷出觀眾會被什麼點擊中了。比如有人說他像某個網紅,那他就順勢調侃自己,甚至模仿那人,即便知道對方是在網上被很多人稱為「小丑」的人。
「無所謂。」南瓜語氣平靜,「對我來說賺錢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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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精英的笑點」
去上海的時候,南瓜的行李里裝了一把嗩吶。他的父親是一位嗩吶匠,在村裡吹紅白喜事,母親在村頭經營一個菸酒超市。這幾年,南瓜回家不多,也不主動讓家裡人看自己說段子。一是他們不懂,二是在台上都是自黑,講的辛酸事不想讓他們聽到。
離開了西安熟悉的圈子,南瓜來到這個遍地精英的超級城市。觀眾不再僅僅因為一些陝西方言就發笑,人們的笑點似乎更關注家庭、職場。南瓜上開放麥的機會也更難得,一個群里幾百個演員,一場只要十幾個人。有人大學剛畢業就專程來上海說脫口秀,壓力大到患上抑鬱症;有人為了說脫口秀,剛結婚就跟愛人開始異地。南瓜感到了脫口秀的吸引力,也感到壓力。
之前在西安他就發現,幾乎每周都有新人來講,包括公交司機、護士,更多數是大學生。有人第一次就滿堂彩,也有全程沒人笑的。但南瓜這兩類都不算,他普通話不好,「樣子也『屌絲』」——「異類」,他這樣評價自己。
這種感覺不光在台上,一段時間後南瓜發現,自己很難真正融入這些演員。學生們聚著嬉笑打鬧,他一句話都插不上。有次一個演員講完開放麥,臨走跟所有人都打了招呼,唯獨落下了南瓜。
中學時,趙棟進過縣重點。從農村到縣城,他成績落後,就跟差生玩。那時候他發現別人多才多藝,就覺得自己「像個廢物」。現在,他知道自己的段子也無法有城市精英的經驗。
一部紀錄片拍下了南瓜融入時的窘迫。在上海第一次參加商演的後台,他遇到了不少脫口秀圈子的頭部演員。走廊里,演員們來來往往,南瓜來回踱步,隨著入口門打開關上,他的眼皮抬起又垂下,手也顯得無措。後來他袒露,作為新人,面對老演員感到傾慕但羞怯。後來他意識到,某種東西難以打破,比如那些關於職場、都市生活,那在他生活經驗以外。
入行10個月後,南瓜參加了為期一周的笑果訓練營,他幾乎總坐在最後幾排,不怎麼說話,讀稿會也很少發言。今年7月,《脫口秀大會》錄製完那天,已經是凌晨5點,疲乏的南瓜回到住處,難以入睡。他不得不叫上朋友黑燈,到海邊散心。
黑燈是南瓜在圈子裡為數不多的朋友,一位患有黃斑變性症的盲人脫口秀演員。他們一起參加脫口秀訓練營,在上海演了一年,今年又一起上節目。南瓜覺得,某種程度上,自己與黑燈是同類。他們一起到麥當勞聊段子,「他說他看不見,我說我送外賣。」
幾天前,趙棟獲得了一個金頭盔。講述者供圖
八月下旬的一個颱風天,騎手趙棟又上路了。為了參加《脫口秀大會》,他已經幾個月沒跑單了。現在,他回到了上海街頭,繼續開始白天跑腿、晚上講脫口秀的生活。這天,他接到了一個送蛋糕的訂單,店員叮囑,蛋糕易壞,路上當心。走出蛋糕店,他對著手機鏡頭說:「我每年都過三四次生日,這可要跑慢一點,壞了的話,今天就過生日了。」
這天,他給電瓶車換電池,搶單,送單。直到夜幕降下來,他往演出場地黃埔劇場趕去。站在入口處,來往的觀眾沒有注意到這個穿著藍色跑腿服的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