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過一面貼滿便利貼的牆,每一張都藏著一個人的心事。
許多是求而不得的執念——有人想挽留失去的戀人,租下酒吧,聲勢浩大地找來一幫朋友,背後的投影放著兩人回憶的照片剪成的mv,眼前是被「騙」來的女主角,他緊張得聲音顫抖,跑著調唱完了我寫的歌,得到了意料之中失望的答案,「太晚了」;有人想向心儀的人表達愛意,不乏很帥的「浪子」,每談一段戀愛就來找我寫歌,五六首了,每次都說「這次肯定是真的啦」,讓我寫的詞大多雷同,在誰身上都能適用,不太能感受到其中的真。
大家帶著這些故事找到我,我寫成歌代替他們去表達。都市人的疲憊,不需要真的經歷,有時候可能跟朋友吃完宵夜,打車回去的路上抬頭一看大廈某層亮著的燈就能感受到。
南方人偏愛情緒化一點的表達,而北方人更喜歡傳統說唱那種,比如面對困難堅韌不屈之類的。一到疫情比較嚴重的時候,大家似乎就閒了下來,來找我寫歌的人比平時稍多一些。也有接到宣傳任務,要寫歌讚美疫情中付出的人。
兩年來,聽了大約五百個故事之後,我逐漸意識到,他們更多是想要找到一種傾訴的方式。越到後面,我越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心理醫生,收納了許多人們日常難以言說的情緒。
大多數時候,我習慣了人們的傾訴欲,偶爾還是會被震驚到。那是一個為情所困的學生,找我給他喜歡的女生寫歌,但對方有喜歡的人了。他保存了好多手寫的紙條、信,統統發給我,動輒上千字,字裡行間都在訴說他的愛意,字跡潦草到我讀起來頭疼。他們開玩笑時候剪下過女生的一撮頭髮,還有女生用過的發圈,都被他小心地用真空包裝袋留存著。
他說,兩個人很早就認識了,一直被分到同一個班。他沒什麼朋友,那個女生是唯一一個會聽他傾訴的人。小紙條上的簡筆畫表情符號,女生送給他的發圈,總讓他覺得還有一些渺茫的希望。
我有點擔心他的心理狀況,不知道該怎麼勸他好,就編了一個比他還「舔」的故事。比他還慘一點,這可能是有效的安慰吧。人們在表達情緒之後是需要反饋的,不管是安慰也好,罵醒他也好。不過後來他並沒有等到完成這首歌,我們就沒有再聯繫了。這樣的故事太多了,基本上都那樣,一方不舍,但一方已經想通了。
來找我寫歌的年輕人很多,高中生、大學生都有,一到寒暑假,就是我最忙的時候。有的想撩妹表白,有的想裝酷,還有想對社會議題發聲的,比如社畜、網癮治療學校等等。
雖然沒有差幾歲,來找我的高中生們似乎特別早熟,總是表達出對人生的失望,沮喪的情緒,類似「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是因為emo的風格在青少年中流行,還是他們真的情緒不好,十幾歲的人有這樣的表達,讓我挺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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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其中有一個女孩,讓我到現在都有點難以釋懷。我開始並不知道她要寫什麼,加上微信之後的第一印象,她看上去好像是並沒有什麼煩惱的人。頭像是一個手繪的漫畫少女的樣子,很常見的、身邊的女同學會用的那種。
你完全想像不到她有那麼多的痛苦。夜很深了,她說起自己的人生,經歷過嚴重的家暴,甚至被很親近的人性侵過,她想把這些用一首歌記錄下來,類似《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那樣的故事。
她的文字是很平靜的,沒有抱有多大的恨意,也沒有講不下去的時候。這樣的平靜讓我覺得可怕,或許是因為麻木到對人生已經無望了。
聊天中她說了好幾次,「不知道寫完這首歌我還在不在」,很灑脫的語氣。我用故作輕鬆的語氣跟她說,你等我寫完這首歌再考慮,她答應了說,好。那個晚上我始終沒有睡著,想著她的故事流淚,人性的惡怎麼能到這樣的地步?新聞里不是沒有聽過這樣的故事,但當一個受害者在你面前的時候,還是會震驚的。
那個晚上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好多問題都沒有問過,比如她和房思琪一樣喜歡文學嗎?平時有沒有什麼渠道能抒發她的痛苦,得到安慰?
我有很不好的預感。試過去找她,發消息、打電話都沒有迴音,我很愕然,突然之間這個人就不見了。我把寫歌的一千塊錢轉回給她,24小時之後又自動退回了我的帳戶。這首歌最後我沒有寫,提供訴求的人不在了,寫出來也沒有意義了。
一開始在網上給人寫歌,我沒有想過會遇到這些沉重的故事。那是2020年的冬天,疫情剛爆發的時候,我在廣州的一家書店兼職,也在面臨大四的畢業季。整個人一下就陷入迷茫,小區還有路都封起來了,你不知道這個世界會變成怎樣?身邊的同學清一色都去做了房產中介。我不喜歡,也不知道做什麼。有一直寫東西的習慣,高中的時候會翹課去唱片店泡著,所以看能不能靠這個(寫歌)賺到點生活費吧?慢慢意外發現它真的能成為賺錢的工作,也成為我觀察世界的一個視野。
我還記得收到第一單是在一個深夜,我在10平米的員工宿舍激動得一躍而起。挺意外的是,一上來就是一個沉重的故事。來找我的是一個女孩,想寫一首歌給媽媽。她1歲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父親在她成長中是缺位的,她常常想,自己的出生是不是罪過?在難熬的想要吞安眠藥的日子裡,是媽媽陪著她熬過來的,她有些慚愧自己無論是學業還是工作都沒有給媽媽爭光。
類似對於親子關係的感受,也會讓我想到自己。做音樂算是一個叛逆的決定,到現在和爸爸都還有爭執。我是潮汕人,又是獨子,家裡有三個姐姐,buff(指標籤元素)疊滿了,爸爸覺得我畢業之後要承擔家庭責任,回去和他一起做音響生意。那種技術型的東西我真的沒有天賦,從小數學就沒有及格過。
員工宿舍里設備都沒有,那首歌是拿手機懟著錄的,很直白地根據她的描述押了韻。這些東西她沒和多少人講過,我能感覺到她很需要得到關心——後來變成了每天都找話跟我聊,有時候是分享歌,有時候甚至會發自拍,我有點嚇到了,不太能接受這樣深入聊下去,「我太忙了」,這樣回應她,後來就刻意保持了距離。
一般來說,來找我寫歌的人大多是孤獨的,不然誰會閒的沒事,在網際網路上和陌生人聊天呢?這些情緒積累多了,我也難免會受影響。很煩的時候我就去網上下單,找那種聊天的服務,瘋狂打字,把我的負面情緒抒發一通之後就結束;或者算塔羅牌,我不在意最後的結果,只是喜歡錶達現狀、推斷的那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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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這些東西我不怎麼向家人和女朋友傾訴,家人的擔心程度有時候比你想的要重,但其實你只是需要找個人說說話而已,涉及到個人隱私也沒關係,因為是陌生人才會放心,不會影響到你的現實生活。這個過程就像倒垃圾,你只管往裡倒。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也在承擔這樣的功能,但我還是希望能在歌里去表達稍微有些希望的東西,讓他們得到安慰。
有一個高三被確診骨癌的男生找到我,想給他女朋友寫一首歌。他經歷了12次大劑量的化療,幾次進了ICU,整個人是很悲觀的,不知道餘下的生命還有多久,甚至想過「人生重開」,在那樣的日子裡,是那個女孩陪他聊天,支撐著他,是那段時間裡他「唯一的光」。
他是那種謹慎而客氣的年輕人,一開始說話都小心翼翼帶著禮貌用語,感覺比同齡的孩子成熟。他最重要的需求是,女孩名字里有一個「月」,想要融進去。我想他們之間的關係,恰好像月亮靠近地球時的潮汐效應,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也不會因為什麼外力而分開。
我沒有讓他回憶太多治療的細節,那對他而言太痛苦了。他告訴我在醫院裡治療一直穿著藍白色的棉質病號服,歌的最後一句「白色的棉會變成柔軟的絲綢」,是我對他們的希望,能從穿病號服的記憶過度到婚紗。他聽到這首歌之後的反饋是驚喜的,不需要總是要聽到悲慘的部分才能到高潮。
這個故事還是讓我挺動容的。我在想如果是16歲的我,遇到喜歡的人不幸重病,可以足夠堅定成熟地面對嗎?在我的高中時代,比較嚴格,談戀愛是會被抓到老師辦公室,被一堆同學在走廊圍觀的。其實學生時代的感情不總是影響學業,有人在那時候就明白,喜歡一個人要付出很多的。
我幾乎沒怎麼寫自己的故事。大多數時候,我獨自生活在廣州一個比較偏的老城區,和朋友的時間是錯開的,靈感常常在天黑之後降臨,只有桌上的一支舊麥克風、一個菸灰缸和奶茶店送的塑料小鴨子陪伴著。我也不怎麼和周圍的人交流,樓下有個生病的阿姨,每天在大聲重複同一個字。生活沒什麼好寫的,比如和父親關於做音樂的爭執,也不會通過一首歌起到正向作用。
唯獨有一首歌寫給了我高中時代至今的好朋友,我們都喜歡音樂。他原本是一個很瘦的帥小伙,因為生病吃含激素的藥,變胖了,也總是自卑,我經常陪他打遊戲,每天都要聊聊天。去年他決定去做自己真正擅長的事了,參加了一個全省的歌唱比賽,卻因為意外遺憾落選,寫那首歌希望能多多少少安撫到他。
太多人不同的故事,越到後面你會發現,一首歌寫得好還是不好,也僅限於感動到對方,是改變不了一個人的處境的。一開始想要拿歌去挽留的,從沒成功過;那個去意已決的女生,不是靠我能拯救的。
讓我感受尤其強烈的時刻發生在年初,有個人想找我表達關於豫章書院的主題。這個過程中,我看了一些視頻,播放量和評論量並沒有很多,你會發現它們並沒有被很多人記得,網絡上人們的憤怒是點到即止的,只是在等待一個後續。在那首歌里,我虛構了一個孩子的故事,因為寫得太過尖銳,最後也沒能發出來。
那之後,我想讓自己輕鬆一點。記錄著故事的便利貼,被我從牆上都撕了下來,扔掉了。
那些能影響我的故事或者人,已經產生了,沒有必要留存那些痕跡。我只是一個「船夫」,負責把他送到對岸,但不會為他而停留,可能看一眼他走到對岸之後,往哪個方向去——但是我又回到那個渡口了,要去接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