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選自《她們從未放棄》,作者:耐看的小阿姨 等,有刪減,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圖片源自網絡】
「小姑娘,你上過大學,念過這麼多書……」陽光透過牢房的鐵欄杆,斑駁地落在劉玫藍白色的囚服上。
「能不能告訴我,在太陽底下走著的……」她一直耷拉著眼眶,灰色的瞳孔死氣沉沉地凝望著我,「究竟是人是鬼?」
1
我剛進雜誌社的時候,有一期關於囚犯的追訪專欄,所有記者都可以挑一個案件進行追訪。
而我選中了二十年前發生在永安村的縱火案。
主犯叫劉玫,故意縱火燒了福利院,致三人死亡,按照量刑標準,應該判死刑的,最後卻被判了無期。
因為她是個精神病患者。
我把提案交上去的時候,帶我的前輩宋勻十分反對。
「二十年前的案子,價值不高。」
宋勻一口否決了我的提案,我卻不肯罷休,反覆和他爭取。
爭執不下時,我拿出了二十年前縱火案的影印報道。
宋勻粗略地掃了一眼,神情流露出了對報道內容的不認可。
報道版面很小,通篇只簡單闡述了事情發生的經過,並未對事件背後的真相進行任何剖析。
從任何角度來看,這都是一篇不夠完善的報道。
報道的署名一欄,壓抑的黑框標註著記者的名字,證明這個記者,在報道發出之前,已經離開了人世。
事實上,這位在提交稿件不久之後,就意外身故的記者,是我的母親。
這篇二十年後無人問津的報道,對我而言卻像是一把橫亘在心頭的刺。
我弄不明白,作為資深新聞工作者的母親,面對當時轟動一時的縱火案,為什麼會交出這樣一篇及格線以下的報道。
我向宋勻坦白了自己的私心。
「無論如何,我都想完善母親生前的最後報道。」
提案通過的第二天,我登上了去永安村的火車。永安村地處偏遠,離最近的鎮上有一百多公里,交通落後閉塞,總共十幾戶人家,也沒有什麼旅館旅社。
好在老村長人還不錯,聽聞我是來做採訪的,願意留我住宿。
「聽說是福利院起火,死了院長和兩個做下手的年輕人?」
老村長坐在門檻上,聽我問起劉玫的縱火案,只是挑起菸斗猛抽菸。
大概坐了有半個小時,他抖了抖身上掉的菸灰,回了屋裡,「等天明了,你去問別人吧。」
「他當然不好意思說了!那燒死的院長劉祖望就是他小舅子!」老大娘在洗衣服,一邊洗一邊罵罵咧咧,「要我看,劉玫那傻子燒得好!就該活活燒死那黑心腸的老畜生!」
「你這婆娘,又擱外頭瞎說什麼呢。」
「那老畜生怎麼對她的?」老大娘把衣服甩到盆里,「換成是我,燒死他都算便宜他了!」
「要你別瞎說!」
對話以最後大娘被男人拉進屋裡,無疾而終,我再去別處打聽,有不想惹上麻煩事兒的,有想說又羞於啟齒的,問了一通,竟然什麼都沒打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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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下午,我去了趟看守所,終於見到了老大娘口中的傻子,本案的主角,劉玫。
她特別瘦,細頸的皮膚上突起青黑色的血管,眼神渙散呆滯,頭髮蓬亂,聽到我叫她,緩緩地把腦袋轉了過來。
她犯事兒的時候是十八歲,現在也不過三十七歲,或者三十八歲。
客凌亂的頭髮後,露出的是一張比五十歲還要衰老的臉,因為被火燎燒過的緣故,額頭有一大片都不長頭髮了。
脖子上有一道很長很深的疤,聽獄警說,是有一次不防備,她拿碎碗里的瓷片劃傷的。
我告訴她,想找她了解一下二十年前的縱火案。
她很快地瞥了我一眼,又把頭低下了。
「福利院死了三個人。」我拿出了母親寫的報道,指著刊登照片里的一片廢墟焦土,「劉玫,孩子呢?孩子都去哪兒了?」
劉玫微微一怔,葡訥地重複了一遍,「孩子,孩子……」
「對啊,孩子為什麼都不在福利院?」
二十年前的報道里最讓人不能認可的一點,就是明明是發生在福利院的火災,卻通篇都沒有提到孩子的蹤跡。
她遲遲沒有作答,我不死心又問了一遍,「孩子都去哪兒了?」
「哈、哈哈哈哈——」劉玫突然大笑,被手銬桎梏住的手腕不斷敲擊著板凳,發出刺耳的響聲,「三喜!」
「三喜!」我還要往下問,「三喜是誰?」
她卻痛苦地扭著脖子,一邊大笑,一邊大哭,「三喜死了!啊!啊!」劉玫撕心裂肺地慘叫,獄警很快將她帶了下去。
3
「二十年前的案子,查起來不容易吧?」前輩打來電話慰問的時候,我正在法院調查卷宗。
卷宗里記錄了,縱火時間是晚上九點,山里農村,這個點尋常人家都睡了,加上福利院建的是土坯房,火勢蔓延得很快,半個小時就全著了,裡頭睡著三個大人,全給燒死了。
筆錄則因為劉玫的精神狀態原因,記錄很短,裡頭提到了一個叫三喜的,民警走訪調查,說是劉玫死掉的孩子。
「村裡的人也不願意說。」除了委託律師查看的案件卷宗,沒有人願意說實話,「太奇怪了。」
「正常。」他咂了口嘴裡的茶葉,「小趙啊,以後還會碰到很多這樣的人,你現在就得習慣……」
「花點錢。」他笑了聲,「有的時候,要撬開別人的嘴,花點錢比什麼都靈。」
我回了村裡,找到了唯一一個還願意和我說上幾句的老大娘。
塞了錢後,她把我拉到了河邊。
她說,劉玫是個孤兒,從小在福利院長大,因為精神病的緣故,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領養人,就在福利院長到了十四歲。
「劉玫18歲那年,劉祖望那老畜牲,偷偷摸摸把她肚子搞大了。」
才18歲……
「也不知道劉玫那腦子不靈清的,是想了什麼法子,瞞著劉祖望把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女孩兒,還取了個名叫三喜。」
「後來呢?」
「劉玫生下孩子之後就像護犢子似的,把三喜看得很緊,結果孩子沒滿周年,劉祖望叫她去幹啥,反正沒看住,回來發現,孩子被劉祖望丟了。」
「丟了?」我張著嘴,一臉不敢相信。
「對啊。丟了。劉玫生下孩子以後,都不怎麼瘋了,結果孩子丟了,哭著喊著找了三天三夜,找不到孩子,又瘋了。」老大娘蹺起二郎腿,「所以啊,那劉祖望真不是個東西,虎毒還不食子呢,他倒好,把自己孩子丟了。」
「孩子丟的時候,就是劉玫放火的時候嗎?」
「那倒不是,先丟了孩子,隔了得有兩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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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後來呢?」
「什麼後來?」
「三喜有下落嗎?」
「有什麼下落呀,有下落劉玫還會瘋成這樣,放火燒福利院嗎?」老大娘接著說道,「大冬天,山里大風大雪,把那孩子丟了,十有八九是沒命了。」
「……」我長久地沉默,「可劉祖望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把孩子丟了?」
「你這話說的,那劉祖望那時候是有老婆的呀。」
老大娘繪聲繪色地給我描述劉祖望老婆衝到福利院薅劉玫頭髮的兇悍模樣,「四五十歲的女人最不好惹,那時候劉玫那傻子還沒坐完月子呢,哪有還手的力氣,被按在地上踹,還不忘把三喜捂在懷裡,誰也不讓碰。」
「那現在呢?他老婆人在哪兒?」
「劉祖望把孩子丟了,他老婆還是不稱心,反正最後跟別人跑了,現在改嫁到永壽村。」老大娘提到這兒,便有些過分殷勤,「名字我也知道,你哪天想去,我可以領你過去。」
她侷促地摩挲著灰布衣裳,又低頭看了看自個兒的髒布鞋,示意我,「就是……這山路吧,也不好走……」
我乾笑了兩聲,沒接這茬,自個兒一個月就掙那兩三千塊錢,總不可能叫我全搭進去吧。
「著火那時候,福利院收留了幾個孩子?都是多大的?」
「三個吧。都是女娃兒。多大我哪兒還記得清,反正小得挺小,就到這兒。」大娘比了比大腿的位置。
到大腿……
那就是三歲到五歲了?
5
沒過多久,大娘就說要回去幹活計,說是下次再嘮。
我沒地方去,就又回了村長家。
躺在床上,思來想去,都覺得隔了兩年才想起放火燒福利院的事情太奇怪了。
劉玫被劉祖望性侵,生下孩子,全心全意照顧孩子。
然後孩子被丟了,找不回來。
正常人在這種情況下,都要和劉祖望拚命。
更何況劉玫是個沒有自控能力的精神病人。
或許是有別的原因?
我正想著,門口傳來一陣敲門聲。
打開後,村長站在門口,手上端了碗麵條要遞給我,「看你晚上的菜沒咋吃,我下了碗麵條給你。」
我接過後道了聲謝。
村長也不急於要走,「劉玫的案子,訪得怎麼樣了?」
我笑了笑,畢竟他是死者親屬,並沒有對他說實話,「本來就沒打算多認真來做,出來轉轉放鬆一下心情嘛。」
聽聞這話,村長的臉色微微鬆弛了些,「山里哪有什麼放鬆的地方,要放鬆可以去鎮上看看。」
隨後,說是不打擾我,就出去了。
6
第二天,我去了趟鎮上取錢。
順帶買了點水果,去監獄看劉玫。
今天的劉玫顯得很平靜,一直拿手指梳著自己的頭髮。
「你在幹什麼呀?」
「梳辮辮。」劉玫笑眯眯地看著我,「給三喜梳辮辮。」
「三喜的名字,是誰給取的?」我順著她的話說下去,試圖放下她對我的戒心。
「手臂上有三個紅點點。」劉玫試圖撩起自己的袖子指給我看,手上的鐐銬發出鈴鈴的響聲,「叫三喜。」
「這個名字真好聽。」
劉玫微微一頓,隨後垂下頭,臉上全是柔軟的表情,撫摸著自己的肚子。
「劉玫,吃蘋果嗎?」我從袋子裡拿出一個遞給她,她像是沒聽見。
劉玫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自顧自哼著哄孩子時才會唱的兒歌調調,不願意再和我對話。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直覺不停地告訴我,她在試圖告訴我些什麼。
她的脖子上有一道細細長長的割痕,清醒時,她一度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
「劉玫,你為什麼自殺?」我放下蘋果,定定地看著她。
有一瞬,她指尖的顫抖停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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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可這一下幾乎算是忽略不計,一直到我走,她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只是不停地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做著孕媽才會做的動作。
7
我在站台等公交準備回永安村,閒著無聊翻起了之前的卷宗副本。
劉玫在錄口供中,情緒激動地七次喊到三喜,說三喜死了。
「劉玫生下孩子之後就像護犢子似的,把三喜看得很緊,結果孩子沒滿周年,劉祖望叫她去幹啥,反正沒看住,回來發現,孩子被劉祖望丟了。」
「大冬天,山里大風大雪,把那孩子丟了,十有八九是沒命了。」
我攥著手裡的卷宗,腦子裡卻不斷浮現出老大娘告訴我的話。
不對……
不對!不對!
為什麼要說三喜死了?
正常的話,不應該說,三喜丟了嗎?!
劉玫怎麼可能會三番五次地在口供中喊道三喜死了,對一個母親來說,孩子丟了和孩子死了是不一樣的。
三喜死了,劉玫覺得三喜死了……
不。
不對。
或許死掉的那個,根本就不是三喜。
8
「一個神經病的話,你也當真……」
我一邊把手機貼在耳邊,一邊在村委會找二十年前的人口檔案,泛黃的紙頁,一翻帶起飛屑粉塵。
「小趙啊,你可別在這案子上鑽牛角尖,差不多就回來了,雜誌社還有一堆活要干呢……」
我仿佛沒有聽到前輩說的話,只喃喃開口,「找不到。」
我找不到。
二十年前人口檔案顯示,永安村並沒有孩童因疾病或意外去世。
我往前倒了兩年,也沒有。
可是怎麼可能呢?
「三喜死了!啊!啊!」耳邊仿佛又響起劉玫刺耳的嚎叫聲。
我提到孩子的時候,她近乎失控的應激反應,她一定見過什麼,讓她對三喜死了的事情,深信不疑,惶恐難安。
我從堆摞成山的檔案里抬起頭,問村長,「福利院孩子的記錄在哪裡?為什麼沒有登記?」
「……」他仍然拿著菸斗,吸了口後,吐出個煙圈,「福利院不歸村裡管。」
「那孩子呢?」我衝到他面前,「有沒有因病去世或者意外去世的情況……」
「沒有。」他打量了我一眼,隨後很快撇開,佯裝拿菸斗敲門框。
「劉村長。」從他閃躲的眼神里,我幾乎可以篤定他知道很多我還沒有查出來的內情,即便不是全部,至少也是一部分,「我要真相。」
「我要知道福利院裡發生的事情,如果你不願意說,那孩子的資料給我,我自己查。」
「燒了。」黝黑的臉龐,神情近乎淡漠,「福利院著火,資料全燒了。」
9
警察沒有受理當年福利院孩童的失蹤案件。
一是沒有相關的資料顯示孩子的信息,二是因為沒有人為這三個不相干的人報案。
隨著那場大火,這三個女孩就像人間蒸發一樣消失了。
而福利院呢,更像是這座村莊裡被孤立割裂出的小島,裡面的人逃不出來,外面的人也不會試圖伸手進去。
「福利院沒有死過人。」難得的天晴,老大娘把衣服搭在欄杆上曬,「如果死過,肯定鬧大新聞了。我能不知道?」
劉玫生下孩子被打的時候,村民遠遠地圍觀。
劉祖望在大火里燒成焦炭的時候,村民也是遠遠地圍觀。
直到如今,也是。
不願意摻和,只是躲在掩住的門後面,以冷漠,麻木的姿態,遠遠地圍觀。
還有,我的母親。
那篇模稜兩可的報道,究竟是因為沒有查出所謂的真相,選擇敷衍了事?還是已經查出來了,又基於什麼立場,像這些村民一樣,選擇保持緘默?
這一切都已經不得而知。
可是不管怎麼樣,縱火案絕沒有表面看上去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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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要查?」
「要查。」我啃了口硬饃餅就準備出門,打算再去鎮上的警察局問問,二十年前有沒有相關的刑事案件。
只不過這無異於大海撈針,恐怕問出來的希望非常渺茫。
「你這丫頭,心眼可真死。」前輩認命般地嘆了口氣,「別去警察局了。」
「不去警察局,我去哪兒找死人?殯葬館?」
倒也不是不行,只不過殯葬館是好幾個鎮共用的,這目標就更大了。
「誰和你說就一定要找死人了?」
「嗯?」
這又是什麼意思?
「聽我的,你就說,你病了。心梗腦梗,過敏哮喘,走不動道的,隨便編一個。」前輩在電話那頭說道,「說要看醫生,馬上要看,不看就立馬歇逼的那種。」
「啊?」我好端端的,裝病幹什麼。
「醫生啊!醫生!你這個木頭腦袋,人沒死透前,那不找醫生找誰啊!」
「哦,哦!」
11
前輩還是前輩?
裝個哮喘就能找到就近的醫生,如果運氣足夠好,還能找到幾十年前的老醫生。
比如說我,我運氣就足夠好。
老醫生不住在村裡,單獨住在山裡,卻也是永安村離得最近的一個醫生了。
從他口中,我得出了事情的真相。
原來我一開始就走錯了。
其實劉玫在監獄裡就已經一遍一遍地暗示過了我,只不過我根本沒有看懂。
她在監獄裡一遍又一遍地摸著自己的肚子,就是已經在告訴我了。
死的不是孩子,或者說,不是成形的孩子。
是孕肚流產。
十四歲時發生在劉玫身上的悲劇,時隔四年後又一次發生在了她身上。
她又懷孕了。
只不過這次沒有那麼好運,在懷孕的早期就被發現了。
「劉祖望逼著她吃了一把獸用墮胎藥,結果子宮大出血……」醫生回憶起來,唏噓不已,「半夜把我叫過去的時候,那姑娘就剩一口氣了。」
「那孩子……」我不免膽寒。
「她能撿回一條命就不錯了。」醫生將原本要給我用的藥,又一瓶一罐地收回了架子上,「孩子當然是沒了。」
「而且以後,也不會有了。」
「劉祖望這畜生!」我第一次爆了粗口,抓著頭髮聲音嘶啞。
所以,劉玫才會在劉祖望丟掉三喜的兩年後,才選擇縱火燒掉福利院。
模稜兩可的遺棄,她還可以幻想,三喜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倖存下來,或許生活得不好,但再怎麼不濟,也好過待在福利院這樣的人間煉獄。
可是這次墮胎,卻是發生在她眼前,血淋淋的現實。
因為在她看來,死掉的是她的孩子。
是她的三喜。
沒有一個母親,容許別人傷害自己的孩子。
12
很快,我從寄宿的村長家搬了出來。
他不願意讓我查得真相,他想維護的人的醜惡嘴臉,終究還是被我全部翻了出來。
我會尋一個契機,把劉祖望做過的缺德事全部寫下來投稿出去。
算是對從前母親的報道做個修正,也算是我為劉玫鳴的不平。
只不過,我還是有一點不明白。
為什麼一向對待報道認真嚴謹的母親,會選擇隱瞞事情背後的經過?
我不認為我一個剛畢業的學生能查出來的事情,母親會查不出來。
難道是出於對劉玫的同情?
可讓更多人知曉罪惡的客觀發生,讓更多人保持警惕,不是比單純的同情和隱瞞更有意義嗎?
我離開永安村的那天,一直賣給我消息的老大娘,不知道在哪兒聽到了風聲,在路上截住了我。
「這就要走了呀,你都還沒見過那永壽村的劉祖望媳婦兒呢。她可知道劉祖望好多事兒呢,這樣,我今天帶你去見見她吧,路費你看著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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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不去了。」我面無表情,「要問得差不多了。」
「哎,你聽大娘的。包你不白去……」
我大包小包行動起來極其不方便,她呢,扯著我的包說什麼都不放我走,大概是生怕一棵搖錢樹就這麼跑了。
「這樣,」我爭不過她,只好打商量妥協,「你報給我地址,我也不要你跑這一趟,錢呢我照給,改天我自己去,這樣行吧。」
她興沖沖地答應下了,拿了張一百,開開心心回去了。
罷了,也算花錢買個太平了。
13
臨行前,我想去看看劉玫。
「劉玫,我要走了。」
她比之前我來的幾次都要清醒,灰色的眼睛透著幽光。
聽到我這麼說,她淡淡地露出個笑容。
「包里裝的……」她口齒不清地問我。
我笑,「沉甸甸的,不是吃的。都是書。」
「你念過書……」她歪了歪頭,「很多嗎?」
「嗯。」我點點頭。
「上過大學?」
我又點點頭,甚至有點想告訴她,現在上過大學已經沒什麼了不起的了,外頭的人動輒碩士博士。
「小姑娘,你上過大學,念過這麼多書……」陽光透過牢房的鐵欄杆,斑駁地落在她藍白色的囚服上。
「能不能告訴我,太陽底下走著的……」她一直耷拉著眼眶,灰色的瞳孔死氣沉沉地凝望著我,「究竟是人是鬼?」
儘管審訊室里還有一個始終站在一旁的女警,可她好像絲毫不吝嗇於顯露她的清醒她實在太清醒了,清醒到說出口的話,需要我反覆咀嚼好幾遍,才能聽明白其中的意思。
她讓我懷疑,我面對的這個人,真的是一個精神病人嗎?
我張著嘴,長久沒有說話。
「算了。」她仰著頭,垂下的頭髮凌亂地貼著她蒼老的面頰,「沒有答案的。」
說完,就兀自起身,拖著沉重的腳銬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我相信人。」聽到那話,她猛地一怔,回過頭,不解地望著我。
眼神好像在說,你分明都知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為什麼還要說這種話呢?
「倘若見過陰溝滋生出來的一個惡鬼,就以為全世界充斥的都是怪物,那不是太可悲了嗎?」我向她走近,直到不能再靠近的距離,女警攔住了我。
劉玫看著我的眼睛,認真且專注。
「劉玫,惡鬼死了。我們要一起去太陽底下走一走……」我確信她能聽到我說的話,「看看人間的真實模樣。」
「你叫什麼?」
「我姓趙,叫趙小依。」
劉玫很輕地笑了聲,隨後垂下了頭。
「可惜了,小趙,」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隨後轉過身,只留給了我一個背影。
「惡鬼,是殺不盡的。」
14
「在車站看好包,別走神,你幾點的車?要不要來接……」
我舉著手機,一陣恍惚。
越想心裡越是不安。
劉祖望已經死了。
劉玫的惡鬼已經除了。
可是臨走前,她和我說,「惡鬼,是殺不盡的。」聽聞也好,揣測也好,臆想也好。
我一定錯過了什麼,漏下了什麼……
眼前的真相絕非真正的真相。
劉玫絕不會平白無故地說出那些話。
母親沒有報道出事件背後的真相,一定另有隱情。
我一定是錯過了什麼。
對。
不能這樣回去!
「前輩,我先不回來了。」我舉起行李,逆著洶湧的人流往出口奔。
「趙小依,你又整什麼麼蛾子!」
15
我坐車到了永壽村,按照老大娘給的地址,找到了劉祖望的前妻。
對和劉祖望有關的事情,他的前妻不願提起。
「你走吧,我沒什麼好說的。」
她掩上門時,我的手伸進去攔,被狠狠地夾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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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我痛得齜牙咧嘴,仍死死地扒著門框,「劉玫和村裡的,把什麼事情都和我說了!」
「永安村發生的所有事情!」
聽到這話,她終於停下了一直拉門的動作,就是她猶豫的那一瞬間,我擠了進去。
「這是我的記者證。」我從包里掏出隨身攜帶的證件向她證明身份,「他們可是把所有髒水都潑到了你和劉祖望的身上,那些事情如果是真的,你可是要蹲大牢的。」
劉祖望的前妻顯然被有些嚇到,臉色微微發白,「和,和我有什麼關係?」
「你和劉祖望是兩口子,他做的事情你沒份?說出去有人信嗎?」
「我!」前妻來不及辯駁。
我環顧了屋裡的四周,指著牆上掛著的全家福照片說道,「你現在有老公也有孩子,一旦報道寫出來刊登到報紙上,你猜,到時候他們怎麼看你?」
看得出來,她已經有些動搖了。
「你替人家守秘密,扭頭人家就把你賣了。」我面上演著,心裡卻忍不住擔驚受怕。
如果她不信我,我還能從哪兒聽到真話。
罷了,管不了這麼多了。
我繼續煽風點火,「你去打聽打聽,村裡那老大娘收了我多少錢,這錢可都進她腰包里,你見著一分了嗎?」
終於,我撬動了她的嘴。
前妻啐了口唾沫,憤恨至極地咒罵著劉玫,咒罵著村民。
16
「劉玫懷的孩子,不是劉祖望的。」
劉祖望的前妻坐在門檻上,看到我震驚的神色,絲毫不意外。
「沒什麼,我原來也以為,是他的孩子。」
「我嫁給他後,就一直沒有生養。」她陰沉著臉,浮現在臉上的表情堪稱慘澹,「我一直以為是我的問題覺得虧欠他,各處找大夫尋方子,可一直到四十歲,肚子還是沒動靜。」
「知道劉玫生下他的孩子的時候,我氣瘋了,我去打她,恨不得能打死她!」大概是因為在回想的緣故,她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可是後來,殺千刀的劉祖望把我攔了下來。他告訴我,孩子不是他的。上了年紀,那方面早就不行了,再加上天生弱精,想生也生不出來。」
「原來我們兩個人裡頭,有病的一直是他!我這一輩子就這樣被他耽誤了。」前妻望著牆上新的全家福的照片,眼神說不出是惋惜還是無奈,「到四五十歲這個年紀,生養不了了,我再嫁,我男人也沒個一兒半女,到最後只能合計著領養一個,好給自己養老送終。」
牆上那依偎在兩夫妻身邊的女孩,笑得很甜。
「所以,劉,劉玫的孩子……」我收回視線,死死地攥著手裡的筆,筆尖卻仍控制不住,一直在抖,「究竟是誰的。」
「誰知道是誰的,上過劉玫的男人,有半個村子那麼多了。」
劉玫她……
「劉祖望讓劉玫做妓,旁邊幾個小的就在邊上看著學,以後長大了也能學著伺候男人,」前妻談起過去,也覺得不堪得膈應,忍不住以手覆面,「這點破事兒,幾乎整個村子都知道,可是呢,整個村子都在裝啞巴。」
我毛骨悚然,眼前一片黑,臉色煞白,「所,所以……」
全村人都知道,甚至有些還是劉玫的嫖客!
他們不是沉默冷漠的圍觀者,他們通通都是劊子手!
是一個一個把刀捅在劉玫身上的劊子手!
「火災里死掉的,不是還有兩個男人嗎?」
「他們也是……嫖客?」
「是啊,給了錢來嫖,玩累了過夜的。」
胃裡泛起一股強烈的噁心,我止不住一陣接一陣乾嘔起來。
17
我要從永壽村離開的時候,正是工廠下班的點兒,十字路口擁堵到水泄不通。
春夏換季,有人穿長袖,有人穿短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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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卻不知道為何,今天的風吹過來,是刺骨的冷。
看似和煦暖融的陽光映在身上,也沒有一點暖意。
我像被人按進一桶冰水裡,呼吸困難,後脊發寒。
突然有個電話打了進來,是個固話座機。
我接起,還沒來得及張口,嗡的一聲耳鳴。
只依稀聽到,劉玫,死了,上吊,這幾個刺耳的字眼。
「倘若見過陰溝滋生出來的一個惡鬼,就以為全世界充斥的都是怪物,那不是太可悲了嗎?」
「劉玫,惡鬼死了。我們要一起去太陽底下走走,看看人間的真實模樣。」
我太蠢了。
如果劉玫的人間就是地獄,我要帶她去看什麼呢?
我要帶她看什麼呢?
她早就無法相信任何人了。
18
「喂,你怎麼站在我家門口?」我剛站起身,有一個穿工廠制服的小妹突然叫住了我。
我轉過身,面容早已崩潰。
「怎麼了?誰欺負你了?」她利落地擼下做活計時戴著的套袖,從兜里掏出塊乾淨的帕子遞給我,「怎麼哭成這樣?快擦擦……」
我猶豫要不要伸手接。
低頭時,看到了她的手臂。
我猛地一激靈,淚痕未乾,死死地抓住她的手。
監牢里,劉玫告訴過我,三喜名字的由來。
「手臂上有三個紅點點,叫三喜……」
眼前這個女孩,她的手臂內側就有三顆紅點!
她是三喜,三喜沒有死!
她穿一身藍色的廠服,和別的工廠下班的女孩沒什麼兩樣,個子不高,瘦瘦白白的,眉宇之間稚氣未脫。
她有些被我嚇到,眼裡閃過驚慌。
我連忙鬆開了她的手。
「你……你今年幾歲?」
「二十三。」
是!是她!歲數也對上了。
兜兜轉轉,她竟被劉祖望前妻收養了。
「你是記者啊。」她看到我捏在手裡的記者證,「啊,我知道了。你是永安村的大娘說過的,來採訪我媽媽福利院事件的記者吧。」
「你知道我?」
「知道呀,你真傻,那大娘還說呢,你城裡人,錢賊好騙,叫我媽好好你。」比起我在這裡見過的人,她是最真誠的一個,也不忌諱我聽了這話,心裡會怎麼想。
「我媽應該沒訛你吧!」
我點點頭。
「是吧,我都和我媽說了。」她見左右沒什麼人,把我拉到一個草垛後頭,坐了下來。
「你是不是在查,永安村的福利院。」
我又點點頭。
「我偷偷和你說……」她放輕了音量,「小的時候,我也住在那兒呢。」
我心口一陣發麻。
「什麼……什麼時候?」
「大概三四歲的時候吧。」
被遺棄的三喜,時隔兩年,又被人送回了福利院,做了福利院的孩子。
那……劉玫知道嗎?
女孩作思忖狀,「一天半夜,福利院的王姐姐叫醒了我們,說讓我們收拾東西走。」
「我不知道要去哪兒,就一直跟著她走,走著走著,就走到了山里,再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醫生叔叔的家裡……」
是那個村醫!
他親眼看見過劉玫流產的慘象!
他知道那些女孩子未來的處境有多危險。
「他帶我們去了鎮上,把我們託付給另一家福利院。」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福利院一起出來的王姐姐,從來不讓我們說永安村的事情,也不讓我們提,自己是從永安村的福利院出來的。」
她眉間糾結著,撿起一根草,把它團成一個小圈,繞在手指上。
19
長久,我沒有作聲。
如果我一直揪著這幾個孩子的問題不放,我或許是能查到真相的。
如果我著眼於那死掉的三個大人的身份,或許我也能查到真相。
可不知什麼時候,我的視線就全被三喜占去了。
三喜,劉玫口中的三喜。
對啊,是從和劉玫的第一面開始的。
一開始就是劉玫,她一直在試圖轉移我的視線!
她要我去找三喜,要我揪出所有發生在她自己身上赤裸裸的苦難,目的就是為了讓我放過這些孩子。
她不要那些腌臢的過去,繼續侵蝕著這幾個孩子的未來。
因為她知道,其中,有她的三喜。
作為一個母親,她想護著她的三喜。
如果母親在二十年前就還原了這個真相,那她真正選擇保持沉默的原因是……
她想遵從劉玫的意願,保護三喜。
所謂的真相,遠遠沒有活人來得重要。
天色漸晚,我們沉默地坐在草垛邊上,看著遠方碧洗的天空,被霞光染得通紅通紅。
突然,她開口問我,「你見過劉媽媽嗎?」
「誰?」
「劉玫媽媽,現在還在牢里的。」她看向我,明媚的霞光倒映在她的眼裡。
清澈乾淨的眼睛。
「我還記得她,她真的是個很好的人。」
我離開了永安村,告別了城鎮,回到了自己工作的城市。
回來的那天,我翻出了小時候,父親給我錄下的抓周影像。
在眾人的圍觀下,我從琳琅滿目的物件中,一把抓住了一支筆。
父親朗聲大笑,說我以後會成為像母親一樣了不起的記者。
晃動的鏡頭裡,母親笑著從父親手上抱過我,親了親我的小臉。
「小依,只要能平安健康地長大就可以了。」
看著熒幕里母親溫暖的笑容,我靜默落淚。
我想,二十年前,母親是查出了縱火案背後的真相的。
而她沒有完成眾人期許報道的原因,也許也藏在這裡。
母親體諒劉玫想要保護自己女兒的心情,選擇了隱瞞真相,好給三喜、給福利院那些不幸的孩子,一個乾乾淨淨的過去。
也唯獨母親,能與母親共鳴。
最後,縱火案的報道,我沒有重寫。
我想,就按劉玫和母親的意思吧。
讓陰暗的過往仍埋藏在那個偏遠的小村莊裡,不要中傷到劉玫的孩子。
即便是過去很久以後,我還是會想起劉玫。
想起她看我的眼神,想起她和我說過的每一句話。
我漸漸明白,其實從一開始,她就為我鋪好了一個我應該看到的結局。
她讓我揭開三喜的謎團,揭露所有發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不幸。
到此為止,是我應該看到的,也是她想讓我看到的殺人動機。
我不願意深究當初她為何要問我那句,人間是惡鬼橫行,還是人性本善更多一些。
我也不願意去想,劉玫最後選擇死亡,究竟是對人世的絕望,還是渴望畫上過去的休止。
今天是個好天,萬里無雲,陽光映照著每一寸土地。
而我們行走其間,記得千萬要守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