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日夜賴在奶奶留下的舊房子裡,仿佛一條沒有生氣的死狗。
蘇向陽硬賴進家門,口口聲聲說他姐把他交代給了我。
可一直以來,要說照顧,蘇向陽才是照顧我更多的那一個。回想起來,自蘇皖走後,我人生當中每個至暗時刻,他都不曾離開過。
秋天的重感冒恢復得格外緩慢,我連燒了四天,接踵而至的是沒日沒夜的咳嗽,搬家的計劃就這麼一拖再拖,直待到了蘇皖的忌日。
我破天荒主動整理起蘇皖留在家中的那些舊東西,思緒霎時飄遠。
中學時候,我跟蘇皖並不同班,我們相識於一次意外。
學校對學生儀容儀表的檢查嚴格至極,我們兩個便是屢教不改隊伍中的一員。
我死活不肯剪長發,而蘇皖的校服上則繪滿了奇怪的圖案。
所有違規的孩子都等著家長一個個領回去受罰,等到最後,只剩下了我跟蘇皖。
她笑出聲,「我以為會只剩下我呢。」
我們一拍即合,決定抵抗到底。
等到那天夜色降臨,教導主任卻不知從哪裡將我奶奶弄到了學校。
我只看了奶奶一眼,就知道我的頭髮保不住了。
蘇皖原本還幸災樂禍,可很快,她也笑不出來了。
我奶奶的身邊還站著個小小的身影,竟是委屈巴巴等著吃飯的蘇向陽。
蘇皖跟我對視一眼,我輕輕道,「認輸吧,人質都在呢。」
18
由於抗爭失敗,我的頭髮被教導主任剪得格外慘烈,第二天只能戴著帽子去上課。
我低頭在教學樓的長廊地猛走,忽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叫我。
蘇皖朝我招手,「魏昭!」
她原本齊耳的短髮也被剪成了狗啃,逗得周圍的同學直笑。
我摘下帽子,露出跟同款髮型。
我們兩人對望,直笑得肚子發疼。
回憶太過遙遠,蘇皖用過的課本和習題冊已經泛黃,陳舊的衣物上蘇皖的味道也已經消散,我翻到箱底,落眼在一封有些眼生的信上。
這封信是寫給我的,但字跡卻不是來自蘇皖。
我將它拆封開來,才讀了一行心口就跳得厲害。
這是一封沒來得及送出去的情書。
這分明是蘇向陽的手筆,只是內容稚嫩生澀得厲害,粗讀好笑,細看卻寫滿了真誠。
在我猶豫如何處理這封信的檔口,宋池又發來了消息。
自那天戲劇性的送花求和之後,我和宋池默契地再沒聯繫彼此,可我們幾年的友情到底不是假的。再遇到他有難處,我也依然會跟那天在餐廳一樣,出手幫他。
他說,「昭昭,我媽她……情況不太好。」
我趕到市一醫院,見到宋池等在急診室外,一臉頹然。
他媽媽命苦得很,卻又不敢跟兒子開口求助,導致很多事越拖越糟,之前入伙傳銷是這樣,這次突發腦梗,也是這樣。
我聯繫了在醫院工作的朋友,替他稍作打點。
好在阿姨的腦梗並不嚴重,又是第一次發作,康復的可能性很大。
我邊跟蘇向陽打電話邊買熱飲。
他在那頭焦灼得活像丟了雞崽的老母雞,我捂著手機低聲道,「還沒搬呢,我在市一。」
我轉頭將熱飲塞到宋池手裡。
「昭昭……」
宋池雙眸無神,下意識攬過我的手,想將我抱住。
19
手機掉在地上,通話被掐斷了。
我猛地朝後退了幾步,只是靜靜看著宋池。
「宋池,好好照顧你媽媽。」
我當然願意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助宋池,但絕不會被他的脆弱吸引。
宋池眼眶發紅,「誰給你打電話,又是蘇皖弟弟嗎?」
他不是沒見過蘇向陽,何必明知故問。
我正色道,「他有名字,他叫蘇向陽。」
宋池送我出醫院,好巧不巧,正碰到蘇向陽匆忙地邁進大門。
他在大廳來往的人流里精準地捕捉到了我,以及我身邊的宋池。
這一次,他依然沒有出聲,只是無法再無視宋池的存在,面上霎時寫滿了難過。
蘇向陽轉身就走。
我根本聽不清身邊的宋池還在說什麼,朝著蘇向陽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
蘇向陽走得極快,我跟在後面吃力得上氣不接下氣。
「蘇向陽,你等等我……」
我叫得又咳嗆起來。
路人的目光掃過我和他,大約已經腦補出了女追男的精彩戲碼。
蘇向陽這才頓住腳步,我抓緊追上去。
「我只是來看看宋池他媽媽,我跟他已經……」
他打斷我的話,只是反問道,「魏昭,你清楚自己為什麼要追上來嗎?」
我一時無言。
我為什麼需要向蘇向陽解釋我跟宋池的關係?我就這麼怕他誤解?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是出軌被抓的女人。
可我分明連戀愛都沒有正經談過一場。
蘇向陽乘勝追擊,「魏昭,為什麼不承認你也喜歡我。」
20
我被揭穿了假面,隨之而來的卻是徹底的憤怒。
「如果我承認了,接下來是什麼?跟你戀愛嗎?我們從小到大吵了十幾年,能在一起幾天?一年?兩年?可能一個月不到就分手了。然後呢,蘇向陽,蘇皖怎麼辦?」
蘇皖的原生家庭跟我如出一轍,爹媽有也等於沒有。
她走得太早,這個世界上現在還惦記她的,只有我跟蘇向陽了。
如果連我們也疏遠,那蘇皖怎麼辦?
我不想她在我的回憶里也褪色,變成一個前男友的姐姐,變成一個我不想記起來的人!
我咳得心口發疼,蹲在地上,久久沒辦法起身。
蘇向陽想給我順氣的手停在半空,始終沒有落下。
良久,他總算下了決心,「魏昭,謝謝你喜歡我。」
蘇向陽走了,跟上一次不一樣,他這次走得悄無聲息。
趁著我出門的時間,他每天錯峰迴來一次,將家裡屬於他的東西都慢慢搬空。
半個月後,蘇向陽停留過的痕跡,在這個家裡徹底消失了。
我掀開餐桌上的防塵罩,那裡還放著他下午剛煮好的咖喱。
我靜靜坐下來,一口口吃著。
不知道他在咖喱里加了幾分辣,我吃得停不下來眼淚。
21
蘇向陽走後的日子裡,我睡得極不安穩,整晚整晚被夢魘纏繞。
夢裡大多沒有蘇向陽,但蘇皖的面容卻清晰可見。
我時常想,如果當時我準時赴約,是不是蘇皖就不會折返回來找我。
是不是就不會遇上那場車禍?
可惜沒如果。
這是我對蘇向陽唯一的隱瞞,但我希望他永遠也不要知道。
幾個月後,我去送宋池媽媽出院。
阿姨摩挲著我的手心,言辭間是說不出的感激。
我害怕她另有期待,不得不說了實話,「阿姨,我跟宋池只是朋友。」
宋池媽媽並不失落,「阿池都跟我說了。昭昭,能有你這樣的朋友,他上輩子積德了。」
「媽,你怎麼不說是魏昭上輩子欠了我?」
宋池從背後探出腦袋來。
我這才鬆了口氣。
看來宋池主動跟他媽媽說清了來龍去脈,我倒不用擔心了。
宋池預備陪阿姨回鄉下休養一陣,臨走前,他朝我伸出手。
「昭昭,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我一爪子拍落他的拘謹,「只是口頭說說,有沒有點實際的?」
「有,你幫了我這麼多。我覺得有必要送你一份禮物。你或許有很多難處沒告訴我,但是蘇皖的事,你卻沒有瞞我。可惜這件事最該知道的人,應該不是我。」
宋池退開幾步,我看到他身後走出一個熟悉的人影。
是蘇向陽。
我不知道宋池具體同他說了什麼。但從他不再躲閃的眼神里,我清楚,蘇向陽已經知道了蘇皖去世的真相。
我再一次想從蘇向陽面前逃離。
可奇怪的是,我的雙腳卻挪不動步子。
對他的想念,迫使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
蘇向陽朝前走了一步,把我的手放到自己頭上,乖巧得像渴望回家的大狗狗。
「想揉就揉吧,別忍了。」
他不怪我,可我卻很難完全原諒自己,掙扎著從他面前逃開。
蘇向陽已經習慣了我的懦弱,他快步跟上來,從背後輕輕抱住我。
他的下顎抵在我的肩窩上,雙臂則環在腰側,親昵地叫路過的人紛紛側目。
「魏昭,別怕。」
22
我不是不喜歡蘇向陽,而是不敢喜歡,是害怕跟他分開,是害怕忘記關於蘇皖的一切。
但他說「別怕」
這兩個字勝過所有的告白,輕易消解我的層層防線,讓我連最後的抵抗也拿不出手。
我嘆了口氣,握住蘇向陽的手。
「我們回家吧。」
即便知道擁有就是失去的開始,但在蘇向陽的身邊,我也願意拿出勇氣再試一次。
我跟蘇向陽在一起的一個春天,家裡進行例行大掃除。
蘇向陽蹲在蘇皖舊物的箱子前,幾乎是埋頭進去搜尋。
「魏昭,這箱子你是不是動過?」
我明知故問,「少了什麼東西嗎?」
蘇向陽紅著臉擋在我的電腦前,「信呢?」
我搖搖頭,輕聲背誦起來,「魏昭,我不知道這封信的終點會不會是垃圾桶,但我確實不是在跟你開玩笑——」
難得見到蘇向陽尷尬得如此豐富的神情,我笑得癱坐在沙發上,「小小年紀,不學點好的。」
認識得太久就是這點不好,黑歷史一條也跑不了。
蘇向陽鬱悶地坐到我側,埋頭在我身上亂蹭。
我被弄得發癢,忍不住問道,「喜歡了這麼久,你倒忍得辛苦。」
「魏昭,欠的都得補回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