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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問 T 大的學生,請說一個學校的奇觀,那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學生會告訴你。在 T 大,有一個仿佛穿越而來的中文系老師。
這也許你聽不懂。
但等學生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打開 T 大地貼吧,點開高居第一位的帖子,你會看到一個面如冠玉、長身玉立,擅長修竹一般的男人。
或低頭,或抬眸,或轉身,或寫字……舉手投足皆是絕代君子之風,古典氣息透過螢幕撲面而來,仿佛穿越千年的歲月,那不過是畫中人罷了。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老師,生的是風華絕代,穿的卻是老氣橫秋的白色大汗衫、黑色棉麻長褲,腳踩一雙黑色的老北京布鞋。每天上課夾著書,手裡端著老式搪瓷茶杯,泡著青綠的茶葉,盛著淡黃的茶湯。
立秋:斗指西南。太陽黃經為 135°。從這一天起秋天開始,秋高氣爽,月明風清。此後,氣溫由最熱逐漸下降。
偶爾天氣好,還能看見他在學校里,騎著黑漆漆的老式自行車,吱呀吱呀地從你身邊過去。
饒是這樣的打扮,擱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那都是明晃晃一個大寫的「土」字。偏生他穿著,半分不覺得土,通身都是清透的文化氣息。
同辦公室的中文老師,戴著厚厚的瓶蓋似的眼鏡,長著一臉三十歲還堅挺存在的青春疙瘩痘,幽怨地瞅上一眼,感慨這個看臉的世界太過兇殘。
這位叫江浮舟的 T 大學中文系老師,便是 T 大最大的特色。驚為天人的臉,土得掉渣的審美,走在現代化、時尚化的校園裡,混跡在花花綠綠的年輕人中,顯然就是無法忽視的存在。
你說他是故意的,是做作,倒也不是。經由 T 大中文系女生搭訕後回稟,江老師說話從不文縐縐地憋腔調,和普通老師沒什麼區別,語速稍慢,語調輕雅有禮,講解耐心細緻。
有位曾經借男朋友之名搭訕過江老師的女生道,她曾經拿著手機淘寶去搭訕江老師,說男朋友生日快到了,想送件衣服給男朋友,請江老師代為參謀參謀。
結果江老師在看到那些很潮的衛衣後,露出了一臉嫌棄,然後非常正經地向女同學安利——中山裝其實還是不錯的。
女同學當即呆愣在地。
這些段子都掛在貼吧里,久而久之,那條帖子不斷地更新,變成了「江老師日常二三事」的專屬帖。只不過從來不逛貼吧、不玩手機的江老師,半分都不知道。每日依然我行我素,全然不知自己已經成了全校的吉祥物。
那麼再問,江老師單身嗎?
此問題一出,前方高能,湧來大批八卦女學生。
本報記者被擠成了肉餅。
傳說這位江老師是個痴情兒,說他一直當著喜歡的人的備胎,那頭生活得絢麗多彩,這頭江老師望穿秋水,等卿回頭。
不過這傳說也只是聽人說的,具體聽誰說的,由於年代久遠已經不可考察,也不知是真是假。不過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江老師單身已有許多年,從他畢業到學校來任教,一直到現在,約有六個年頭了,一直是單身,從未被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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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跟他告白的人多了去了,從學生到老師,可偏偏那位仿佛佛祖降世,截然不動。大家都在觀望著,究竟最後是誰收了這位清心寡欲的大師。
此話暫且不表。
因為最近,T 大來了一位新老師,妥妥地搶了江浮舟的風頭,一時間風光無限。說起她,整個 T 大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那就是隔壁新聞系新來的女老師時今,傳說中的傳說,現在網上最紅的旅行作家,出的每一本書都是在最短時間內銷售一空。
她曾經在非洲大陸上拍攝過照片,獲得了國際大獎不說,還收錄進了國家地理雜誌。這或許都不算什麼,最傳奇的是,她曾經以志願者的身份到國際局部戰爭的城市去,撰寫了大量相當專業的新聞稿,以一己之力在當時掀起一陣輿論狂潮。
她的樣貌看上去十分年輕,約莫二十歲剛出頭的模樣,可滿身的經歷和風情,散發著成熟女人的誘惑力。她今年三十歲,出乎意料的年紀,以相貌來說,似乎稍大了些;可就經歷來說,似乎又小了些。
這些本就足夠讓她惹眼了,可就最近的校園新聞來說,這些都不算什麼。最近校園新聞的頭條一直都是,時今正在倒追江浮舟,熱度高居不下。還有學生暗地裡開賭局,一部分說,追得上,一部分賭追不上。
兩相爭鬥,竟然不分上下。
這話還要從八月初說起。
八月初,立秋已過,天氣卻還是熱得不讓人活似的,焦燒著每一寸土地。
七月底,大學放假,T 大籌備舉辦省內大型文化活動。彼時時今剛從新加坡回來,也正在準備自己的新書發布會,正好和讀書活動撞了個正著。
連舉辦活動的場地都尋到了同一家書城。
只不過時今晚了一天,書城的活動場地已經給了 T 大學中文系舉辦讀書活動。那日時今到書城去,遇上文學院院長和書城負責人商談籌辦細則。
時今的名氣,在文化圈也算是一等一了,院長見著時今,老頭碎碎念的功夫上來了,拉著時今暢聊當代文學。時今出於敬意沒有拒絕,兩人竟也在書城行政辦公室里聊了一個下午,時今倒是沒什麼感覺,可老院長仿佛是交到了忘年知己,恨不得大談個三五天。
在知道時今的來意後,老院長非常大方地把場地讓出一半,邀請時今參加這個讀書活動,順便進行新書發布會。
時今在國內預計待到九月初,一個多月的時間,而她下一個目的地是巴西。
如今時間緊迫,場地也頗不好找,時今思忖再三,還是應下了老院長的提議。於是兩個活動融為一個,在八月七日,於書城同時舉辦。
七日正好是農曆立秋。一大早起床就聽見母親在客廳里同父親嘮叨說:「以前立秋了也就漸漸降溫了,可你看看現在,真真是要熱死人,這空調見天開著,這兩個月電費又是不少。」
父親性格內斂,向來寡言少語,母親生性外放,一向都是閒不住的話匣子。不知兩人是怎麼在一起的。
時今在床上呆坐片刻,睡了一夜,長發此刻滿頭凌亂,活像個女鬼似的。空調嗚嗚地吹著,房間裡的溫度保持在 24 度,很是舒適。
赤著腳下床,看著鏡子裡滿臉油光的自己,早已不復年輕時候的軟嫩,這面相再如何顯嫩,眼角一絲淺紋也已經初露痕跡。
好在自己不是個拘泥於外貌的人。
洗漱收拾,大約花去了二十分鐘。挑了件弔帶小背心,穿著闊腿九分褲,露出精緻纖細的腳踝。她化了個歐美妝,深重的眉毛,大地色的眼影勾勒出精緻的眉眼,眼窩微微下陷,鼻樑高高挺起,倒真有幾分異域風情,像極了書里寫的南洋女子。
那風情含在眉眼之間,一顰一笑皆是萬種流轉。
「你不吃早飯就出去啊?」母親手裡拿著父親的衣服,轉身問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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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時今看了看牆上的掛鐘,算了算時間:「吃!」於是坐下,喝了一碗粥,伴著一小碟雪裡蕻,還吃了兩個肉包子。
母親看著嘖嘖感慨:「又沒人餓著你,每回吃飯都跟餓死鬼投胎似的。」時今揪了一塊包子皮:「不愁養不愁養……」
母親輕哼一聲:「是啊,我不愁養,我愁的是以後誰養得起你。」
又是變相催婚了,難得的是,這次父親竟然沒有像以前那樣出言反駁,反而是悶悶地「嗯」了一聲以示贊同。
時今抓抓頭,兩口吞了包子,打了個哈哈就出門了。在這個問題上,她也是受害者好麼,自從大學畢業開始,滿世界亂轉,就再也沒有談過一次像樣的戀愛。每每有男人向她示好,言語裡都透著希望她能穩定下來的意思。
但她的心還在漂泊,她還沒有遇到一個心甘情願為了他安定下來的人,所以自然不喜歡別人插手她的生活,於是就這樣一個人過了許多年。
把父親的「老爺車」吭哧吭哧開了出門,在路上堵了近半個小時,總算到了書城。
雖說天氣炎熱,正值夏日,原以為來參加活動的人不會很多,可到了地方,時今連停車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團團轉了半天,總算找到了一個角落裡的停車位,正朝著那停車位開去,不承想卻半路被人截了和。
同樣的「老爺車」,同一個牌子、同一個型號,連顏色都一樣,從前方竄過來,一溜就停進了停車位。
時今就這樣被卡在了原地。
目瞪口呆。
時今開門下車,走到那駕駛座旁邊敲擊窗戶。
車裡的人降下車窗,時今還沒看清人模樣,張口就道:「是我先來的……」
話音剛落,對上車裡的人轉過頭,明眸清亮地看著她,眼角眉梢都是雲淡風輕的書卷氣。
江浮舟扭頭看了看停在半路的同款「老爺車」,約莫也是才發現自己做了件不地道的事,有些尷尬。可高手高就高在,你從他臉上是看不出來他有尷尬這種情緒的。
於是場面就很尷尬了。
時今在全世界漂了這麼多年,說實話,她還沒見過這樣的男人,讓人對著他連說話都不由自主的輕聲細語起來。
她咽了咽喉間的話,氤氳出一股沉默。
江浮舟來回看了看,突然開口,語速稍緩,咬字清晰,聲音裡帶著韌勁卻也帶著軟勁,說不出的勾人:「要不,我把車往旁邊挪挪,咱們在這個車位上擠擠。」
時今聽罷,也順著來回瞧了瞧:「……」
話說那日後來,這個車位的事究竟是怎麼解決的,誰也不知道。
只知道時今是同江浮舟一起進來的。
江浮舟一如往常,穿著老北京黑布鞋,手裡端著自己的搪瓷茶杯。而身邊的時今,一頭大波浪卷,精緻的妝容,時尚的打扮,腳下踩著一雙細跟的白色一字涼鞋,露出塗著深藍色指甲油的十個腳趾頭。
這樣風格迥異的兩個人走進來,惹了不少人注視。
不搭,風格差太遠了,一個像老京城胡同口的大爺,一個像新海城 CBD 的女郎;搭,長相實在是太般配了,一個是文質彬彬、風流才子的模樣,一個是風情萬種、巧笑倩兮的驚艷。
組合著實怪異。連老院長看到的時候都不禁愣了一秒。
「小江啊,你和時老師認識麼?」老院長隨口問了一句。
江浮舟搖搖頭,把手裡的搪瓷茶杯放下:「路上偶遇。」
時今坐在一邊翻看著手裡的雜誌,間歇覷一眼江浮舟,覺得甚是好玩。自從她聽到了江浮舟的停車建議後,便對他生出了些好奇,覺得這個人可真有意思,端的是一本正經,說起話來跟講笑話似的。
眼瞅著老院長離開了休息室。
時今起身一屁股坐到江浮舟旁邊,江浮舟喝了口茶,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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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你是 T 大的老師嗎?」時今問。
江浮舟放下茶杯,手裡翻看著一本《詩經》:「是的,叫中國古代文學。」
「嘖,難怪你的品位,這麼……深沉。」時今歪著腦袋想了半天,原是想說「土」,又覺得不大合適,思來想去說了個「深沉」。
江浮舟自顧翻了一頁書:「和我教什麼沒關係,我只是比較喜歡這種樸素簡單的風格。」
時今抻了抻眉毛,雙手撐在兩腿兩側:「哦,喜歡喝茶?」
「是的。」
「其他的呢?」
江浮舟手下一頓,不解地看向時今:「什麼其他的?」
時今抬起手,指甲上是淺淡的裸色,襯得手指修長白皙,數了數手指:「就是咖啡、酒、飲料之類的。」
江浮舟又低下頭去看書:「獨好茶。」
時今撇撇嘴,她也早已不是二十幾歲的小姑娘了,自然看得出江浮舟不大想跟她多交談,也就知情識趣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拿起雜誌繼續翻看。
不過心裡倒有些稀奇,這麼許多年裡,鮮少有男人會拒絕時今的交談。她對外國人來說,充滿了東方的神秘,對東方人來說又多了幾分異域的風情,總之,是難以讓男人抗拒的類型。
這頭一回吃了個軟釘子,滋味……很新奇。
活動開始,江浮舟和時今都要去外面嘉賓席坐著。
時今戴了對耳墜,上面掛著好幾個小的珠飾,或許是她買到了假貨,左耳一串珠飾突然斷線,嘩啦掉到了地上。
時今穿著細跟涼鞋,踩著一顆小珠,眼見著就要往後倒。適時一雙手臂伸過來穩穩接住了時今的背,左手掐著時今的胳膊。待她站穩,那手一刻不拖拉地倏地收了回去,跟摸了耗子似的。
然後從兜里掏出一塊手帕,遞給時今:「冒犯了,時小姐。」
時今接過那方手帕,不知道這時候遞帕子是怎麼個意思,一時有些茫然。她還沒明白這帕子的用意,就看見江浮舟蹲下身去,將散落在地上的珠飾拾了起來,攏在手心,捧遞給時今。
時今趕緊接了過來,用手裡的帕子包了起來,連聲道謝。
江浮舟目光閃了閃,看著那方帕子,動了動嘴皮子,可到底什麼也沒說。
活動區出乎意料地擁擠。
帶孩子來的大約都是來參加讀書活動的,而部分年輕的、面露紅光的大約是衝著時今來的。
人數比預想中要多。位置不夠坐,好些地方站著蹲著擠著,滿滿當當的一廳人。
突然有個小姑娘哇一聲哭了出來,大約是被嚇到了,人多擁擠,難免過於喧譁混亂。那孩童的哭聲尖銳,像一記啼鳴劃破混亂的音幕。
時今抬頭,看向那孩子哭啼的方向,正欲起身去看看。就見坐在最角落裡最低調的江浮舟已然起身,一眨眼擠進人群里,擠到了那哭鬧的孩子身邊,蹲下身子,將孩子與人群隔開,對著孩子輕聲細語地說話。也不知說了些什麼,神色異常溫柔,偶爾手指動動,好似做著什麼動作。
沒有半分不耐,掏出紙巾給那孩子擦去了眼淚、鼻涕,一舉一動都沒有半分的不妥帖。
他本就低調,位置也在最角落,低著頭,全場沒人注意到他。
只有時今,餘光里看著他,直到最後,目光里全是他。
她見過很多男人,各種各樣,形形色色。中國的君子,外國的紳士,然大多數人往往都是浮於表面,真正教養在骨子裡的太少,那是灌進骨子裡的優雅,甚為罕見。
她曾經見過,一個無國界醫生,通體的優雅,骨子裡的紳士。
還有一個,饒是皮相如此優秀都不能遮掩骨相的氣度,飽讀詩書、學富五車。文化里泡出來的修養,哪怕是細微的舉動,都足見人品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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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便是這頭一回見到的江浮舟。
可那無國界醫生給時今的感覺是激情,是無畏,是不顧一切的勇敢;而江浮舟給時今的感覺卻是——安定。
他有一種能使人安定的氣質,靜靜地感染著每一個浮躁的人。
七日做完活動回家,時今也不知是怎麼了,在房間裡失眠了整夜。
第二天從房間出去,那一副女鬼模樣唬了母親一跳。
「媽,你想我留在家裡麼?不再到處跑了。」時今往餐桌旁一坐,接過母親遞來的粥。
母親白了她一眼:「我幾時不想你留在家裡了,還不是你個小白眼狼見天往外跑,我哪管得住你啊。」
時今咕咚灌了口粥:「我去當大學老師,你覺得怎麼樣?」
母親盛粥的手一頓,然後放下碗去摸時今的額頭:「沒發燒啊,往時天天讓你找個穩定的工作你不聽,怎麼突然想開了。」
時今暗咳一聲,咂摸咂摸嘴:「年紀大了吧。」
「啪」,母親一掌拍到她額頭上:「在我面前說你自己年紀大了,找打吧。」
時今喝完最後一口粥,跳起來跑開:「不敢不敢。」進房間之前看一眼母親,那盤起的髮髻間已有不少白髮。
這些年她東奔西跑,虧欠父母良多,往日裡不常想,覺得會阻礙自己前進的腳步,今天卻不知怎麼的,看在眼裡格外心酸。
就這樣處於猶豫和選擇中,時今熬過了半月。
八月底,大學開學前夕,時今給老院長去了個電話,同時托自己曾經的朋友牽線搭橋聯繫上了 T 大校長。
時今憑藉著自己亮瞎眼的履歷,成功成為 T 大新聞系的新老師,主講新聞採訪與寫作。
於是,九月金秋開學季,T 大新聞系的學生在聽過時今的課程後,簡直如獲至寶,不到半月便吸引了大批慕名而來的學生。每每將課堂塞得滿滿當當,只為了聽時今講那些她曾經經歷過的堪稱傳奇的故事。
世人大多對自由充滿嚮往,幻想自己也能像時今那樣四處漂泊,經歷無數事,見識無數廣。卻都沒有那樣的勇氣,真的拋下所有,一往無前,無所顧忌。
江浮舟開學第一天在教務處看到時今的時候,起先是一陣愣神,也沒有太多感覺,和新同事問了好就回到了自己的院系。
路上遇見三兩學生,還跑來偷偷向他打聽:「江老師,聽說時今老師要來我們學校教書了,您見過她麼,她人好麼?」
江浮舟總共就見過她兩面,第一次像性感的南洋女郎,第二次,便是剛剛在教務處的辦公室里,一襲白襯衫,黑色鉛筆褲,細高跟鞋。她似乎對細高跟鞋情有獨鍾,不過這回倒是有了幾分知性。
他笑著對學生道:「又不是來咱們系教課,你們那麼興奮幹什麼。」
學生笑答:「女神啊,逃課也要去聽她的課好嘛。」
江浮舟手裡還拿著課本,抬手就往學生腦袋上輕輕一敲:「當著我的面說逃課,還把不把我放在眼裡了。」
師生打鬧,時今正好從教務處出來,站在門口,午後的陽光穿過林蔭大道上斑駁的枝丫,投射到地上,散落在人身上。
象牙塔里的平靜,果然是世間其他地方都不曾擁有的珍貴。
單就這一幀畫面,便是一幅歲月靜好的景致。
這日上完課,中午同新同事一起去食堂吃飯,正巧遇上江浮舟也坐在角落裡吃飯。周圍稀稀拉拉的學生,各吃各吃,談天說地眉飛色舞,可絲毫影響不到他吃飯。
時今端著餐盤,腳下轉了個方向,直奔江浮舟那邊,一屁股坐到他對面。
江浮舟嘴裡含著一包飯,抬頭錯愕地看著時今,一臉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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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時今倒是淡定,拆了筷子,夾了一筷子米飯放進嘴裡,嘴上還余著紅色的口紅。江浮舟看了一會兒,默默拿出紙巾遞給時今:「擦擦口紅吧,吃進去對身體不好。」
時今含著筷子,在筷子上留下一圈紅色唇印,自然地接過那包紙巾:「關心我?」
江浮舟筷子一頓,沒有答話。
時今擦了口紅,登時一張艷麗的容顏變得清純了幾分,越發顯得青春。
旁邊的學生早在時今坐過來的時候就瞪大了眼睛看了過去,一個兩個眼睛裡閃著八卦之光,還有掏出手機偷拍的,那咔咔聲還生怕時今發現不了。
時今手裡拿著筷子,杵在碗里,手背支著下巴,直愣愣地盯著江浮舟。
半晌轉過頭看了一圈佯裝吃飯,實則八卦的學生,美目流轉,含著笑意。
「江老師,你……有女朋友嗎?」時今張張嘴問了出來。
江浮舟擱下筷子,端起搪瓷茶杯喝了口茶,拿紙巾擦擦嘴,溫和又不失禮貌地看著時今:「時老師,食不言,寢不語,有益身體健康。」然後端起他的餐盤,拿起他的茶杯,起身離開了。
「噗……」
「噗……」
周圍一陣此起彼伏的嗤笑。
時今倒也不惱,依舊淡定地吃著飯,指甲尖是新做的奶茶色,穩重大氣的顏色,偏生在她的指尖能生出花來。
指尖點了點桌面,那動作慵懶又性感。
轉頭問學生:「你們江老師……有女朋友麼?」
學生齊齊搖頭:「單身狗一條,請時老師隨便上。」
時今笑了出來,眼睛彎成弦月,露出整齊白皙的八顆牙齒,搖搖頭,嘖嘖了半天:「你們這些學生吶,個個都是壞東西,等著看我笑話呢吧。」
學生們捂著嘴笑。
他們喜歡時今,因為時今就像他們的朋友,沒有架子,沒有教訓,連說話都帶著打趣。
一周五天,便是天天都能看到時今在食堂撩著江浮舟。
時今如今已有了自己的粉絲後援會,一群學生站在她身後為她搖旗吶喊,鼓勁加油。還有個女生,某日塞給時今一個厚厚的本子,翻開一看,全是如何撩漢,如何拿下男神云云。據說這位女生就是靠著這個本子拿下了現在的男朋友。
時今看著那本子,哭笑不得,偏生那女生十分嚴肅地囑咐,一定要看這本攻略。
江浮舟如今是聽到時今的名字就倍感頭疼,這個女人,簡直顛覆了他對女人的印象,上班路上能看到她,中午吃飯無論躲到哪裡也都能被她找到。偶爾他有課她沒課的時候,她竟然還裝成學生,扎著雙馬尾,坐在教室最後一排,他一看過去就露出璨笑。
簡直擾得他頭大如斗。
也不知她給學生下了什麼迷魂藥,這學校的學生個個對她奉若神明,還組團到辦公室里給他洗腦,說時今老師多麼多麼痴情,多麼多麼好……搞得同辦公室的老師每天都用一種驚奇的眼光看著他。
說起來,他還真不知道時今喜歡他什麼,這樣的女人按理說早已不該拘泥於皮囊,而他們相識尚淺,互不了解,何談喜歡二字。
周六晚上,江浮舟接到了紀顏的電話,電話里她又哭又鬧,江浮舟便坐不住了,火急火燎地往酒吧跑。
傳說有時候並非空穴來風,就像江浮舟是個備胎的傳說,也不知究竟是被誰知道的,就那樣傳了出去,偏生還是個真的。
紀顏是他頭頂的白月光,心裡的硃砂痣,這麼多年,掩不住也刮不去,就這麼一直熬著。紀顏是有未婚夫的,每次同未婚夫吵架,是必定要找江浮舟出來療傷的,順便氣氣她的未婚夫。
江浮舟心知肚明,可偏生每次就是放不下。
這人吶,要犯賤,是攔不住的。
這回也是一樣,紀顏看到未婚夫同大學女同學在一起吃了個飯,回家就開始不依不饒,兩人不歡而散。紀顏跑出來喝酒,給江浮舟打了電話,那廝就這樣沒出息地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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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新開的酒吧,經營大約半年,叫做「氣泡實驗室」。
一進門就是一陣酒氣熏天,各種香水味、菸酒味混合在一起,江浮舟是極討厭這種環境的。
紀顏還沒喝醉,手裡晃著酒杯同酒保聊天。
那酒保手腳不大幹凈,握著紀顏的手占著便宜,紀顏掙了掙,沒掙開,面目有些惱了。正逢江浮舟進門,看了個正著,怒意上涌,上去就把紀顏的手拉出來,把人塞到自己身後。
酒保挑眉,尖嘴猴腮,人說面由心生,這人眉目間有邪氣,不是什麼好貨。
氣氛劍拔弩張,那酒保分明就是要鬧事的模樣,可江浮舟好像聽見了一道熟悉的女聲,帶著懶散,聲線纏綿:「老方啊,你這員工,不走正道啊。」
愕然回頭,看見時今穿著細肩帶長裙,大紅色,長發如瀑,大波浪卷披散在肩頭,同色的口紅。所謂烈焰紅唇,大約就是如此,張合間就像一朵美麗的食人花。
酒保收了手,站直了身體,戰戰兢兢叫了聲:「今姐。」
時今沒有走近,就倚在不近不遠處的吧檯邊,那姿勢顯得身段尤其妖嬈。唇邊掛著笑,眼睛卻是不帶半分笑意,冷靜得可以。同往常插科打諢,言笑晏晏的模樣相去甚遠,此時的她像極了長著刺的紅玫瑰。
江浮舟一時有些恍惚。
她身邊站著一個男人,雙手插兜,穿著西裝革履,一派精英模樣,沖江浮舟揚揚下巴,卻是對著時今問道:「你朋友?」
時今抬眸看了一眼江浮舟,今晚她化了煙燻妝,一雙眼睛勾成了貓眼,凌厲地上揚,紅唇開合:「同事。」
老方會意,安排了包間給江浮舟和紀顏。
時今留在原地,沒有跟過去,老方遞了一杯白開水給她:「瞧你那醋樣,收斂點。」
時今撩了撩頭髮:「很明顯?」
「不明顯,也就瞎子看不出來。」
時今嘁了一聲:「跟你媳婦學的,就知道貧。」
「這回回來,不走了?我記得你之前說九月去巴西。」
「不走了。」懶得解釋,一口灌完白開水,時今尋了個角落坐了進去,聽著台上歌手唱著爵士,半眯著眼睛跟著哼哼。
包廂里,紀顏哭得夠嗆,江浮舟也不知該說什麼,就在一邊陪著,等紀顏哭夠了,給未婚夫撥了電話。兩人在電話里拉扯許久,對方說馬上來接她,她才偃旗息鼓,終於服了軟。
江浮舟看著紀顏,這周而復始的經歷,竟讓他覺出了疲憊。
而且還被時今看見了,被那樣一個灑脫、自由的女人看到了。
江浮舟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他不得不承認,同時今認識以來,他看到了時今身上一股子野馬似的氣質,灑脫的個性,自由的靈魂,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令人羨慕,又讓人自卑。
他不得不承認,他在心裡也是嫉妒這樣的灑脫的。
紀顏的未婚夫來得很快,兩人離開,把江浮舟留在了酒吧門口。
身後是燈紅酒綠的喧囂,身前是空曠寂寥的大街。
「怎麼,心上人被人接走了。瞧你那失魂落魄的樣兒,既然選擇不爭不搶,那就別露出一副被拋棄的模樣,要是不甘心,就去搶啊,你怕什麼。」
身後有人說話。
江浮舟沒回頭,抬腳往前走。
身後是高跟鞋噠噠的聲音,一下一下。
「跟著我幹什麼?」
「怕你走半路上被車撞了。」
「別看笑話,沒什麼好看的。」
時今氣笑了:「你那也值得我看笑話,浪費時間。」
江浮舟走到半路,聽見這麼一句話,也不知怎麼了,不走了,停在馬路牙子上,一轉身坐了下來。就那樣,狼狽地坐在馬路牙子上。
時今一笑,也坐到了馬路牙子上,紅色的長裙鋪散一地。
「成了習慣,戒不掉,當初喜歡所以願意去做,現在說不清還有多少喜歡,但已經戒不掉了。」江浮舟安靜半晌就說了這麼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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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時今從手包里拿出一包煙,熟練地抽出一根,點燃,夾在手指間送進嘴裡,深深吸一口氣。
「你啊,還是太閒了。」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江浮舟沒聽明白。
「我二十歲那年去了非洲,本來是去旅行的,選的也都是一些富庶、熱門的地方。可我半路上遇到了一個無國界醫生,當年我很喜歡他,一見鍾情。
無國界醫生,聽著多麼牛逼啊,多麼高尚啊,感覺連人格都高大了幾分。
我半路放棄了自己的行程,和他一起去了賴比瑞亞——世界上最窮的第三個國家,那裡大約 90% 的人每天收入不到 1.25 美元,平均每個婦女會生 7 個孩子。美國禁止從賴比瑞亞進口鑽石,加上內亂,貧窮和疾病籠罩著這個城市,死亡是最常見的事情了。
那是世界的另一面,每個人為了生存而努力,可即便努力了,也不見得能真的生存下去。那年我才二十歲,蜜罐子裡長大,不知人間疾苦,整日想的都是詩和遠方,風花雪月,人間浪漫。可在我矯情、浪漫的時候,有的人連活下去都那麼難。
我知道,這話說出口,總是少了幾分力度,仿佛離我們生活太遠太遠,遠得像是另一個星球,另一個宇宙。但我真切地見過,震撼過,悲哀過,我才覺得我的生活,似乎都是在浪費時間,無病呻吟。
我沒有和那個無國界醫生在一起,我知道我吃不了苦,我也見不得難,我是芸芸眾生中最普通的人,我只能去做最普通的事。我從不偉大,我只是在蒼穹之下卑微地活著。」
江浮舟轉頭去看她,拿一根煙點燃,她只抽了一口,剩下的一點猩紅慢慢燃燒,直到燃燒殆盡,只剩一地殘灰。
時今抬手捋了捋頭髮:「如果你見過活著多麼難,就不會再浪費時間去執著一切毫無意義的事情了。」
江浮舟開口:「追在我身後難道有意義?」
時今輕笑,那聲音在夜裡脆得像鈴:「十年前,我遇到他,他讓我漂泊;
十年後,我遇到你,你讓我安定。這就是意義。你們的存在讓我選擇了不同的生活,這就是意義。」
說完她便站起身,大紅的裙子順著提起,晚風吹過,裙擺微動。
他看見時今纖細的腳踝下穿著細跟涼鞋,那細細的跟就像一個釘子,釘在她的後腳跟上,撐著她往前走。
他看著那紅色背影逐漸遠去,那高跟鞋噠噠的聲音就像敲擊在他的心口,他聽見自己沉寂許久的心臟,好似裝進了一隻起搏器,撲通撲通,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心尖尖有什麼東西被剝落,有些疼,滲出血絲,和那紅裙的顏色如出一轍。
江浮舟收回視線,目光落在時今坐過的地方,那地方留下一圈菸灰,和一根碾熄的菸頭。
他拾起菸頭,起身,把菸頭扔進了街邊的垃圾桶里。
抬頭是半圓的月亮,路燈照得眼睛發脹。
學生髮現,情況似乎有些變了。
周一中午吃飯,時今照例坐在江浮舟對面說笑著,江浮舟一如既往安靜地吃著他的飯。一切本來沒什麼特別。
可……
時今的筷子伸進江浮舟的餐盤裡,夾走了一塊紅燒魚。
江浮舟抬眼看了半晌,終是什麼也沒說,低下頭繼續吃他的飯。就這樣默認了時今虎口奪食的行為。
周圍噼里啪啦一陣筷子落地的聲音,時今側頭去看,只見眾學生低頭佯裝四下找筷子。
江浮舟嘆了口氣,擱了筷子:「你就不能收斂一點。」
時今咬著魚刺:「哦,隨心慣了,忘了為人師表了,哈哈哈哈哈。」
幾聲尬笑,江浮舟搖搖頭,兩三口扒完飯就走了,臨走前還留了一包紙巾給時今。他算是看明白了,這女人身上基本是從來不放紙巾的。他不止一次看到她吃完飯打劫學生的紙巾,學生還忙不迭地送上。
傻老師屁股後面跟著一群傻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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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下午時今沒課,又溜到江浮舟的課堂上,坐在最後一排,撐著下巴看那人上課。
那人同同一輩的人比起來,尤其顯得土,老氣又深沉。近日稍稍涼快了些,他也不知道哪裡找來的外套,穿在身上,跟門口看門的老大爺一模一樣。
可偏偏就是好看。
就是越看越覺得安靜。
仿佛定海神針般的存在吧。
江浮舟抬眼掃過去,看見時今坐在最後一排撐著下巴發獃,明艷的臉蛋,呆萌的表情,也不知又在想些什麼。
驀地心裡生了幾分捉弄。
「最後一排最邊上的同學,麻煩你回答一下我剛才的問題。」江浮舟的聲音傳到教室最後面。
時今左右看了看,旁邊的學生捅捅她的胳膊,小聲道:「時老師,江老師叫你呢。」
時今望向江浮舟,那人嘴角難得含著笑,眼底有戲謔之意。她眨了眨眼睛,隨即突然往桌上一趴,閉上眼睛,兀自輕聲打起了鼾。
旁邊的學生被時今的厚臉皮驚到了,一臉錯愕。
江浮舟摸摸額頭,他還是太單純了。
聽到江浮舟叫了另一個學生的名字,埋頭在臂彎里的時今彎彎嘴,笑得像只偷吃成功的小耗子。
下課的時候,送筆記本的女生往時今眼前一躥,握著時今的手,感慨道:「時老師,恭喜恭喜。」
時今眨眨眼,難得的一頭霧水,茫然地看看別的學生。
然後只聽她隨機應變,答道:「同喜同喜。」
於同一天,「時老師其實是個大萌物」為題的帖子,以迅雷之速直飆到貼吧榜首,愣是把江浮舟的長期帖給擠了下去。
學校的時間似乎快了許多。
時今尚未覺出幾分滋味,這學期就過了一大半。
轉眼從盛夏進入了秋冬,十二月來臨,樹葉簌簌掉了個乾淨,林蔭大道上日日都有堆積的枯黃葉子,一踩上去,嘎吱嘎吱地響。
同北方比起來,此時的南方尚算暖和,平均十度上下,穿著絨衫大衣就已經能夠保暖了。
時今穿著最新款的大衣,駝色襯得她格外大氣,而坐在她對面的江浮舟則是一身老氣橫秋的棉襖,鬆鬆垮垮穿在身上,要不是靠那張臉撐著,走在時今身邊活像個爺爺輩的人物。
時今沒想去改變他,她從不對他的生活方式評頭論足。
就這樣,從生疏到熟悉,他們花了三個月。
進入到對方的生活里,若即若離,說不清的情愫,模糊著。
契機還不在此刻。
十二月底,江浮舟收到了紀顏的喜帖。
彼時時今正坐在他的辦公室里,吹著暖氣,吃一個冷冰冰的鳳梨。正逢她近日上火,口腔潰瘍,那汁水沁得嘴巴生疼,疼得齜牙咧嘴,五官擠成一團。
江浮舟平日裡見她這樣,必定是要教訓一番的。比如平時不該吃得太重口,上了火,比如潰瘍了就吃點清淡的,偏生吃勞什子鳳梨。
可今日卻是一反常態,看著桌子上的喜帖發起了呆。
時今新做的指甲,大紅色,伸手拈起那張喜帖,指尖和喜帖顏色一樣紅。
打開看了看,然後斜覷著江浮舟:「去不去?」
江浮舟猶豫了一會兒:「不去了吧,沒意思。」
時今放下吃了一半的鳳梨,抽出一張紙擦了擦手,挑著眉說道:「為什麼不去,這喜宴你還非去不可了。」
江浮舟抬抬眼皮,找了字帖和鋼筆出來,伏在案上練起了字,也不搭理時今。
時今湊近了,聲音細小帶著蠱惑:「不去怎麼告別,真正的告別總歸是需要儀式的。」
江浮舟心煩氣躁,抬手抓抓頭髮,鋼筆在桌上骨碌碌滾了幾下,被一雙染著大紅色指甲油的手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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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那手把鋼筆放好,然後伸過去拍拍江浮舟的肩膀:「我陪你去。」
時今近來十分自來熟,可也是江浮舟放任的結果,他總在想時今數月前說的那句話¬——如果你見過活著多麼難,就不會再浪費時間去執著一切毫無意義的事情了。
她是睿智的,是值得尊敬的,也是能輕易撼動人心的。
江浮舟默認了她的靠近,甚至默認了她的得寸進尺。
婚禮那日,時今果然早早去敲了江浮舟在教師宿舍的門。
進門看見江浮舟正在發愁穿什麼,時今裊裊娜娜走進去,一屁股坐到逼仄的沙發上:「想穿什麼穿什麼,平時穿什麼就穿什麼。多大點事,你穿的再驚為天人,人也是不會跟你走的。」
江浮舟有時候很服時今那張嘴。
進屋換了身還算妥帖的中山裝。
「你不冷麼?中山裝這麼薄。」時今看著他問道。
「有點,但沒什麼別的衣服了。」江浮舟老老實實回答。
時今粲然一笑,從手包里掏出一沓橙色包裝的東西,一張一張拆了起來:「暖寶寶,居家旅行必備良品。」
拆了五六張,讓江浮舟貼在身上各個地方,暖意透過衣服沁進皮膚,舒適得很。
「看不出來你還會用這個東西。」他還以為時今永遠都是保持著最得體的姿態,而姿態之下是堅強的靈魂。
時今翻了個白眼:「仙女也是要過冬的好吧。」
她穿著一件菸灰藍的羊絨大衣,大衣長及小腿,襯得她十分纖細修長,站在江浮舟身邊半分不遜色。
兩人就這樣去了婚禮現場。
酒店裡開著暖氣,一進去就是暖意撲面,時今勾著嘴角,抬手脫了大衣搭在手腕上。這才看到她內里竟穿了一件銀絲緄邊的淺綠色旗袍,襯出優雅的天鵝頸,曲線玲瓏有致。
另一隻手插進江浮舟的臂彎里,輕輕挽著。
這低眉順眼都是一派溫婉大氣。
江浮舟嘴角抽抽,看慣了平日裡她大咧咧的模樣,明艷照人,此時小鳥依人還真是……難為她了。
如此招眼的兩個人自然引來不少側目。
時今的旗袍下面開著叉,一直開到大腿,走路間晃出如凝脂的肌膚。
江浮舟察覺到周圍雄性的目光,心裡不知從哪裡躥起一股火氣,一手搶過時今手臂上掛著的大衣,動作有些著急而顯得略有粗暴,把大衣往她身上一裹,粗聲粗氣道:「衣服穿好。」
「為什麼?」時今掙了掙。
江浮舟的耳根突然泛起了粉色,半晌擠出一個字:「涼。」
時今是何等人物,一眼就明白,心裡暗自竊喜,頭一回乖乖順著他穿上了衣服,腰帶一系,把自己裹得緊緊的。
江浮舟這才滿意。
婚宴進行得很順利。
江浮舟一如既往的低調,同時今兩個人坐在角落的桌子旁。看著紀顏的臉,仿佛過了許久許久,泛著陌生。
他似乎已經記不起當年的心思了。
究竟是怎麼樣的心態,撐著他在紀顏身邊,卑微地度過了這麼多年。
此刻他也茫然了。
時今靠著江浮舟打起了瞌睡,小小的菱唇打了個哈欠。
江浮舟看著紀顏同丈夫交換戒指,相互親吻,然後低下頭對著時今道:「走吧。」
時今挑眉:「不看了?」
「告別已經做完了,我們該走了。」他的聲音平靜而溫和。
時今看著他的眼睛,然後起身,同江浮舟一起從後門溜了出去。
天氣有些冷,路上行人不算很多,街道還算空曠,兩個人走在大街上,北風吹過,都有些瑟縮。
時今搓搓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建築:「走吧,我家就在那兒,我帶你去看些東西。」
江浮舟駐足,無奈:「時今,你總該矜持一些。」
時今當即樂不可支:「你想什麼呢,我說了,給你看些東西,都是我以前四處漂泊的時候拍的照片,可是不對外公開的哦。」
她拖著江浮舟的衣袖,扯著他往前走。
那是她一個月前搬的新房子,既然決定不走了,總歸要有自己的住所,尋了兩個月才尋到這套心滿意足的新居。
到現在,除了時今的父母,還沒人去過呢。
江浮舟站在門口,看著腳下擺著的女士拖鞋,十分頭大。
「我剛開地暖,一會兒才暖和,你要是不願意穿這拖鞋,那就這麼進來吧,反正一會兒也暖和了。」時今趿著棉拖鞋到餐廳倒了杯水喝。
江浮舟拋棄了那雙女士拖鞋,穿著襪子就走了進來,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上,看見身前的茶几上放著一個細長的花瓶,花瓶里插著一朵永生花。
時今從房間裡拿出一沓相冊,抱著坐到江浮舟身邊。
「十年拍了不少照片,不整理還不知道竟然有這麼多,早知道多拿幾張去參加比賽了。」她嘟囔著抱怨。
江浮舟伸手隨便取了一本相冊,翻開,是一群非洲大陸上兒童的照片。黑色的皮膚,黑色的瞳仁,雪白的牙齒,穿著破舊的衣服,赤著腳,張著嘴大笑,年幼的眼睛裡充滿了天真。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時今的攝影作品,震撼二字不足以形容。
太直白,太直指人心,太赤裸,仿佛把所有的面紗全部扯碎,露出最真實的模樣。
「這是我二十歲那年拍的……你看看這個。」時今伸手去翻了幾頁,找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有一個穿白大褂的外國男人,金髮碧眼,笑容溫柔,模樣帥氣,「這就是我說的那個無國界醫生,很帥吧,我當年很喜歡他。」
時今說起曾經,只剩下淡淡的懷念,再無其他感情。
可江浮舟心裡卻有些酸酸的,看著那無國界醫生的臉,那醫生看著鏡頭,眸色里都是滿滿的愛慕,分明是透過這鏡頭看向鏡頭後的人。
「Eri 前年結婚了,妻子是一名護士。」時今盤起腿,輕描淡寫地說道。
江浮舟心裡一個咯噔,鬆了一口氣。
「再看看別的,這些是我在戰場拍的。這張,我拍這張照片的時候,這個小男孩就站在我面前不遠處衝著我笑,我按下快門的那一刻,子彈穿過他的心臟,他就那樣死在了我的面前。」時今猩紅的指尖在照片上輕輕撫了撫,照片上停留的分明是那孩子笑起來的那一刻,那一刻,他的胸前破了一個大窟窿。
她的講述不帶什麼情緒,好似已是百年前的故事,再引不起內心的波瀾。
江浮舟沒吭聲。
他知道這個女人十年漂泊,一定遇到過很多很多,但那都是他的想像,當一切擺在他的面前,他仿佛此刻才看到時今靚麗完美的皮囊下,蒼老衰敗的心。心尖尖驟然尖銳地疼了起來,好似一隻染著蔻丹的手,狠狠掐了一把心臟。
「江浮舟……」時今出聲叫他。
「嗯。」
「人這一生,不會只愛一個人,這是我在戰場上懂得的道理。從前我覺得愛就是愛,只容得下一個人,可後來我明白,愛也分很多種,分散給不同的人,他們更迭著,替換著,活著,死去。
我得珍惜我擁有愛的每一刻,將愛給我應該去愛的人,我們要不斷往前看。
在生死面前,所有執著而不可得的東西,都是命中沒緣分得到的東西,於是我們不該再浪費時間在這些沒有緣分的東西上,我們應該珍惜擁有的和眼前的。
江浮舟,告別之後,你需要一個新的開始。」
時今合上相冊,跪坐在沙發上,跪坐在江浮舟面前。
江浮舟看著她的眼睛被窗外冬日的陽光照亮,那眼底積著厚厚的傷疤,傷疤上卻長著新鮮的嫩芽。
她是惑人的女妖,蠶食鯨吞著獵物的心。
時今軟軟的嘴唇貼上江浮舟有幾分乾澀的唇瓣,舌尖輕輕碾壓著,濡濕了那乾澀的唇瓣。
江浮舟微微啟唇,含住那軟綿綿的糖果。
他的新生活,其實早從那夜的紅裙微擺,便開始了。
而這一吻,便好似打開契機的一把鑰匙。
江浮舟從時今的床上起來的時候,半捂著額角,心道以後一定要教育自己的學生,千萬千萬不要去女生家裡。如果要去,那就隨便坐坐趕緊溜。
特別是那種像罌粟一樣的女人。
時今的胳膊露在被子外面,胳膊上有一道流彈擦過留下的痕跡。
昨晚他吻著這痕跡,問時今這痕跡的來由。彼時時今抬手捂著眼睛,可還是沒擋住眼底的水色,被江浮舟瞧了個正著。
「一起去戰場的記者,給我擋了一槍,那一槍穿過他的身體,蹭破了我的胳膊。」
她的聲音因著桃色而軟綿,落在江浮舟心上敲擊得生疼。他沒再多問,只一遍又一遍地吻著那傷痕。
江浮舟看著那傷痕發了會兒呆,然後執起時今的胳膊輕悄悄地放進被子裡。起身取了衣服穿上,赤著腳去了洗手間洗漱。
不多時,時今裹著被子跟蠶蛹一樣挪了進來,靠在江浮舟背上,懶懶道:「採花賊,不要臉,用我的牙刷,不知道這世上男人與牙刷是不能共用的。」
江浮舟懶得理她,刷完牙,轉身手掌抵住時今的額頭,手指在她臉上蹭了蹭,十分嫌棄道:「看你臉上的油光,刮下來都能炒菜了。」
時今登時站直了身體,怒瞪著江浮舟:「你個負心漢,得到了就不珍惜了,你居然嫌棄我。」
十分幽怨地瞪了江浮舟幾秒,轉身哼了一聲,裹著被子噠噠噠噠跑回房間裡,往床上一滾,打了個哈欠又睡著了。
江浮舟笑笑,轉身去放水洗臉,不經意看見鏡子裡的自己,眉眼俱笑,眼下幾條淺紋都透著多年未見的喜悅。
原來放下過去,新的開始才是解脫。
擁有時今,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