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我們如何呼喊,那孩子始終站在窗口一動不動,猶如一個沒有生命的人偶。我的搭檔十分堅持,他聯繫上一位擅長開鎖的老師傅,撬開了江宅的大門。
「最初,我們被門口小蓮的屍體震驚得無法言語……她已經死亡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姿勢卻是半跪著的,仿佛在等著什麼人……我的搭檔很快反應過來,罵了一句話,然後拉著我衝上二樓。
「我們本來以為他也死了……只是像自己的母親,保持著生前靠在窗邊的姿勢,後來才發現他只是餓暈了。
「造成這一切的肇事者偏偏成了一具死屍,說不了任何話。當時市裡恰逢一個關鍵性的會議期間,於是這個案件很快被結案壓下。
「那男孩在病床上輸了幾天鹽水後醒來,知道案子的結果後,卻一言不發。剛開始時,我們還以為他是因為這些天的遭遇而患上心理陰影。
「直到江獨終於出現,痛哭流涕地抱住病床上的兒子,那男孩的眼睛依然如同死灰般靜寂。我從沒見過那麼冷血的小孩……無論是面對死去的母親,還是悲傷的父親,從未露出過任何情緒。
「但離開前……他卻望了我們一眼,我無法形容那個眼神,但是時至如今,二十多年了,我還記得那個眼神。」
秦與覺深深嘆息,臉上似乎有著愧色。
「什麼樣的眼神?」我忍不住追問。
秦與覺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天,天空暗沉,陰雨綿綿。
過分瘦弱的男孩在臨上父親的車前,忽然回過頭,看著身後站著的面露關心的陌生警察叔叔們。
隔著雨幕,男孩的眼睛裡既有這個年紀孩子的清澈,亦有著一種無法言說的絕望。
而比那絕望更困擾秦與覺,以致他二十多年也未曾放下的另一種情感,卻是……
「失望。」秦與覺搖搖頭,「那個孩子失望的眼神,我始終忘不掉。總是覺得,也許我們真的有哪些未曾發現的真相……於是退休後,我重新啟動了對這個案件的調查,寫出了這部小說。
「江獨控制了自己妻子這麼多年,雖然沒有法律上的證據給他定罪,但內心深處,我期盼他不得善終。
「至於江聽潮,這麼多年,其實我一直在關注著他。說起來有些冷血,但我確實很想知道,經歷這一切的他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
「心理學上說,11~12 歲是人成長過程中的關鍵時期,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會在漫長的人生都留下深深的印記。」
「我很想知道,他會受到童年的影響,成為一個反社會人格的人嗎?而這樣的他,又會對社會予以什麼樣的報復?」秦與覺深深嘆息,「我看著他,就像是看著一個遲早會響起的定時炸彈一樣。」
沉重的氣氛下,晚飯很快便結束了。
回宿舍的路上,我突然想起和江聽潮的那一晚。
想到他在車中固執地反扣住我的手,一遍遍地重複「說你喜歡我」卻得不到回應的樣子。
陰鬱偏執的青年形象與秦叔口中那個在雨中回頭、眼神失望的小孩重疊在一起。
我出神地想:你也有那麼脆弱的時候嗎?江聽潮。
無論如何,當時的我只是心想,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只是不知為何,許多個深夜裡,我都會做一個夢。
夢裡我無數次會見到幼年的江聽潮,他站在莊園門口,靜靜地凝視我,眼神中似乎有許多情緒,那眼神仿佛說:「停雪,救救我吧。」
又一個深夜,我從夢中驚醒。
電話一直在響,對方說,他是江氏集團的律師。今天凌晨五點,江獨與江聽潮在回家路上出了車禍,而現在,兩人正在醫院搶救中。
我瞬間從夢中清醒,打上車後,以最快的速度狂奔到市中心醫院。
江獨正在 ICU 搶救,而江聽潮也好不到哪兒去,他躺在急救病床上,臉上、額頭全部是血。
我懷疑這一切依然是噩夢,顫抖著手,想碰他又不敢。
江聽潮半睜著眼睛,虛弱地問:「是停雪嗎?別哭……」
「我沒哭。」我哽咽道。
「我可能要死了。」江聽潮居然還露出一個笑,「你會開心嗎?其實我一直知道你恨我。那天你的生日……其實我沒有走,如果你抬起頭,就能看見,在遊樂園背後房子第八層樓的窗口,我一直在看著你。」
我心中一震,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那時你把我當成一個可以崇拜依賴的哥哥,整日粘著我。我便想嚇唬你,讓你離我遠一點。」江聽潮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抹不正常的紅暈,「但也從那天起,我只要一閉上眼,就會想起你孤零零地坐在花壇等我的畫面。
「這麼多年,其實我早後悔了,我不應該那樣對待這世上唯一會真心等我回來的小孩。」
停頓片刻,江聽潮轉過頭,一抹紅色的鮮血從他額頭流下來,「停雪,如果我學會對你坦誠,你……可以原諒哥哥嗎?」
我努力點頭。
「我好像又看見小時候的你了。」江聽潮越來越恍惚,「明明我都把你丟在遊樂場了,那天半夜,爸爸不在家時……我發起了高燒,你也是這副樣子……嚇得臉色全白。
「明明可以不管我,只是發燒而已,死不了。但你硬是背著我,一直踉踉蹌蹌地把我帶到了最近的診所,外面雪那麼大,真冷啊,我也以為自己要死了。
「你一直在哭,眼淚都把我的衣服打濕了,還把臉放在我的脖子上……那種感覺
的很溫暖,是我一生中……感受過最溫暖的觸覺,讓人不想放手……」
「停雪,再抱我一次吧。」說完,江聽潮便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般,緩緩閉上眼睛。
6.
警察特意來醫院調查我的口供,卻發現我什麼也不知道。
由於車內只有他們兩個人,又沒留下什麼視頻錄音,最終警察結合證據推測出,
車禍的原因是江獨酒駕,沒有看清楚路導致撞上了沿途停留的貨車。
江獨搶救無效在當天去世,而江聽潮卻陷入了昏迷。
醫生說,他有可能一直無法醒來,也就是,成為一個植物人。
我無法接受這個結果,依然堅持每日去醫院看他。
在江聽潮換下的外套里,我發現了一把熟悉的鑰匙,上面還有一個兔子吊墜。
我記得這把鑰匙,它的鎖在柳鎮長街 77 號的一個平房,光看外表非常平平無奇。
那是媽媽沒有嫁給江獨前,我們居住的地方。
我是在日暮時分抵達那裡的,推開門時,我看見了滿房的夕陽。
即使長久不住人,裡面也打掃整理得非常整潔,甚至是溫馨。
我本以為裡面會一無所有,但門開那瞬間,我卻在裡面看見了密密麻麻的照片。
照片的主角,全部是我。
以年份為標記,整齊地排列在牆壁上
從我出生開始,一直到大學畢業,甚至還有在拍攝《小蓮》時在片場的花絮。許多照片我自己都從未見過,卻被拍照之人細心妥帖地留存下來。開心時的我、十七歲的我、沉睡的我、臉上塗著奶油的我……無數時間的碎片都被留存在一個小小的房間,就仿佛凝固住了曾經無數個時間和空間裡的我。
照片牆下是一張深藍色的床,在床的左邊棉被上,留著一個因為被長久躺臥而留下的凹坑。
隨手擺在床右邊那件衣服,是江聽潮常常穿著的。
我爬到床的右側,和衣躺下,感覺到腦後藏著一個硬硬的東西,拉開被子,看到一個玻璃瓶。
玻璃瓶不大,用軟木塞堵著,裡面放了許多五顏六色的彩紙折成的心。
我把它們倒在床上,隨意拆出一個來看。
「我想回到柳鎮,那裡沒有人瞧不起我。」
字跡稚嫩,歪歪扭扭。
這……似乎是我童年的心情記事本。
曾經,我將所有心事都儲存在裡面,可惜隨著年紀增大,這個瓶子便莫名消失了。
「今天終於見到了爸爸和哥哥,媽媽讓我喊他們,我不敢。晚上睡覺前,哥哥從冰箱裡給了我一盒牛奶。好開心,但喝完後我拉了好久肚子。」
「三班那個女的簡直太讓人討厭了,居然造謠說我喜歡徐慶書——搞笑,那張鞋拔子臉就她看得上,他連江聽潮一根手指都比不了。」
「成績出來了,江獨打了我兩巴掌,要是媽媽在就好了。」
「媽媽,我好想你。」
「我討厭哥哥。」
「明天就是我生日,哥哥說帶我去遊樂園玩,我問他遊樂園裡有什麼玩的,他又不回答了,還戳我腦袋說,裡面是不是裝滿了十萬個為什麼。」
「今天,哥哥和我說了第一句話,他說你這樣彈,琴都要哭了。我覺得哥哥好厲害!那個鋼琴老師臉黑得像媽媽燒焦的蛋。」
床上零落地散滿了著五顏六色的彩紙,一張又一張,像蝴蝶般從床上悠悠降落。
它們記錄了我成長過程中所有事,更記錄了那個給我造成的所有喜怒哀樂的人。
我再拆開一張,那字跡與我自己的截然不同,筆力千鈞,力透紙背,一眼便知道是江聽潮的字。
「停雪,別討厭我。」
「是你先承諾,會和我永遠在一起。」
「你說世界一片黑暗,就像毛毛蟲生活的繭房。我沒告訴你,其實只要有你在,我便覺得這個世界對我足夠溫暖和善意。」
「很幸運,上帝讓你來到我身邊。」
「其實,我從未把你當過我的妹妹。」
我鬆開手,任憑紙條在空中飄落。
我想起來了。
媽媽去世後很長一段時間,我感覺自己猶如毛毛蟲般獨自生活在一個漫長的暗無天日的繭房。外面陽光燦爛,但那些陽光和毛毛蟲無關,那是獨屬於花草和其他動物的權利。
當那時的我這麼和江聽潮說時,他告訴我,毛毛蟲最終會咬破卵殼,變成美麗奪目的蝴蝶,在花叢間自在地沐浴著陽光飛舞。
「可是如果有的毛蟲就是變不了蝴蝶,怎麼辦呢?」
「那就不變蝴蝶咯,」同樣年幼的江聽潮躺在草地,大片的白雲從他身後長出,無數柔軟的綠草被他壓扁,他遮住眼睛問,「你的繭房夠大嗎?」
我戴著黃色的蝴蝶結草帽,被太陽曬得臉兒紅紅,還是不忘用力點頭。
「可以讓哥哥進來嗎?」小江聽潮轉過臉,陰影下的一雙眼睛笑著望向我,「這樣我們就都在黑暗的繭房裡了,我們就是兩條看不見陽光的毛毛蟲。」
陽光綿軟,日心橙黃。
世界美好得像小學塗下的蠟筆畫,白雲是大片大片的,藍天也是大片大片的,風把長草吹彎了腰,隱匿起兩個躲在裡面的小孩。
我低下頭,捧著江聽潮的臉猛地親了一口,發出響亮的聲音。
「那就說定了咯,哥哥。」
我躺在床邊,想著無數個夜晚,江聽潮一個人待在這個房間,看著滿牆的我時,他會想什麼。
幼年喪母,真正的兇手可能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卻什麼都不能表露出來,而在自己的險境始終無人知曉的情況下,他是怎麼支撐到現在的?
初入江園,五歲的我總是纏著江聽潮,與他交頸而眠,他表面不耐煩,實際卻從不拒絕,還逼迫我每日早點喝完牛奶,一洗漱完後便上床睡覺。
在各自失去母親,動盪不安的黑暗世界裡,我和他猶如繭房裡的兩條看不見光的毛毛蟲,只能相互擁抱,相互安慰,一起度過無數個危險的深夜。
那時,我視他為安全感唯一的來源。
實際上,也許這樣的陪伴本來就是相互的。江聽潮也許比他表現出來的更依賴和需要我。
我該嘲笑他。
可是我現在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生氣了嗎?
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嗎?
我不知道,但我想,這輩子我再也無法抹除掉他在我生命里的痕跡了。
我爬到床的右側,和衣躺下,手中緊緊抱著江聽潮的衣服,人衣相纏,將臉深深埋進衣中。
天漸漸黑了,滿室的夕陽平靜而愴然.
自從朱野的《小蓮》上映,並在國外一個影展上拿了一個小小的獎項後,我就成了一個算是小有名氣的演員。
有個綜藝邀請我錄製活動,地址就在市中心的遊樂園。錄製完成後,節目人員便離開了。
我並不想回到冰冷的家中,便一個人到處閒逛。
熱狗攤前的小販轉動機器,流著芝士的熱狗散發出濃郁的香味,五顏六色的氣球飛躍在空中,路邊的旋轉木馬散發出璀璨的光芒,彩色的木雕馬兒隨著音樂一上一下……整個遊樂園的氛圍歡樂至極。
我站在其中,不合時宜地想起上一次和江聽潮逛遊樂場的記憶。
人的記憶似乎總是會往自己內心深處希望的地方修飾。
那年在園內時,我因為眼巴巴地望著攤子上的熱狗出神,再起身時,已經看不到江聽潮的蹤跡了。
我在園內奔跑,急切地想找到他。
於是整個遊樂場的世界都開始旋轉起來,我擠入人流,踮著腳尖四處張望時,突然感覺自己被一隻手從中拔出,隨即跌入一個稚嫩的懷抱。
少年江聽潮一向平靜的臉帶著毫不掩飾的擔憂和憤怒,似乎想發火,又忍住了,把手上拿著的熱狗腸塞到我嘴巴里。
遊樂場人來人往,將小小的我和江聽潮擠成一團。
那天,因為要照顧我,他玩得並不盡心。但在園內時,江聽潮有無數次機會,卻自始至終沒有放開過我的手。
一想到他,我便有些失魂落魄。
燈影綽約間,我仿佛又看見了江聽潮。
我循著那身影不由自主地跟尋,一眨眼卻又不見人了。正懷疑自己時,突然福至心靈般,猛地回頭,望向遊樂園入口的方向。
整個遊樂園到處都是燈,店鋪的五彩霓虹燈和街道樹上的花燈交織在一起,閃得人頭暈眼花。
一個人定定地站在門口。
他身後是飯店日式的食肆帘子和昏黃的燈光,那些昏黃的燈光將他整個人都妥帖地包融起來,雖然看不清臉,那影子卻也模糊而溫暖。
無論過去多少年,他依然是我只用一個影子也能認出的人,也是我最想見到的人。
猛然和他的目光對上,我不由一陣恍惚,淚光朦朧地對上他的臉。
「江聽潮?」
「怎麼又在哭?」他臉色有些蒼白,但依然看著我笑。
「真的是你?不是什麼幽靈嗎?」我結結巴巴地問。
「半個月前就醒了,為了康復,也是為了給你一個驚喜,沒讓醫生告訴你。」江聽潮說。
「我感覺自己還是在做夢。」說著說著,我不禁咬了口手指,直到感到真實的痛意。
江聽潮嘆了口氣,曲起手指擦乾我臉上的淚痕,然後低頭,寬大的手指捏住我的下顎。
密密麻麻的吻落在我的唇邊,帶著未經掩飾的一個人所能擁有的全部濃烈的感情。
我仰著頭回應他。
熟悉的感覺湧出身體,我終於確定,這不是夢,他是真實的血肉之軀,是我近20 年人生里一起成長的人。
亦是世界這個巨大的黑暗繭房給予我的最大善意。
7.
結尾
墓園。
綿綿細雨里,年輕男人撐著把透明的雨傘,挺直地站立在江獨的墓碑前。
在他身後,頭髮花白的秦與覺神情感傷,背影隱隱有些佝僂。
「江獨是一個將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什麼都重的人。」秦與覺嗓音滄桑,「他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做出酒駕的事情?」
男人垂眸,「他連犯法的事情都能做,酒駕又有什麼稀奇?」
「我知道,其實你一直記得。」秦與覺嘆息,「我有想過,如果自己會是你這樣的處地,再過多少年也不會把這種仇恨遺忘。即使毀滅自己,也要向仇人回擊……但是,他畢竟是你的父親!」
沉痛地說完,老人終於問出內心深處,早已知道答案的問題:「江獨的死亡……是你,對嗎?」
男人並不否認,只是搖頭,「晚了。」
他看了眼灰白的天色,將傘移在秦與覺頭上,「聽停雪說,您覺得我是一個會隨時爆炸的炸彈。」
秦與覺抬起頭,怔怔看著身前這個讓自己牽掛了十幾年的孩子——當初眼神失望的孩子,已經長成了身軀有力的成人,他的眼中再無任何求救之意,反而一片漆黑,陰沉得看不出任何情緒。
秦與覺愈看他便愈心驚,他並不掩飾,而是直接點頭。
男人露出一個笑容,這笑讓他陰鬱的氣質消散不少,「您不必再關注我了。」
他偏過頭,看向墓園外站著的江停雪,唇畔露出一絲堪稱溫柔的笑意,「她會一直安靜地陪我坐著,我怎麼可能捨得炸掉這樣的時刻?」
說完,他將傘塞到秦與覺手上,走出墓園,回到自己的女孩身邊。
等待的女孩拉住他的手,兩個人在雨中慢悠悠地朝著前路走去。
漸漸地,一大一小兩個相互依偎的身影,消融在灰色的雨幕中。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