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簽的。」我直視他的眼睛。
我能看到,他的目光迅速地黯淡下去。就在他搜腸刮肚地想找些什麼話題來緩解尷尬的時候,我繼續開口道。「但我會跟你一起承擔責任,把公司做下去。」
「相信我。」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我請了長假,深度地介入了老古公司的財務工作。
我的專業技能在這時候派上了用場。
老古的行事風格我非常清楚,非常感性,為了一個好點子,為了做到盡善盡美,他願意付出超值的價格。當初為了招聘到一個特立獨行的設計師,他不惜許諾公司的股權,並且給對方開了個天價。
在公司的運營上,他也是大手大腳,任憑手下的人去揮霍,這樣就養成了手下人沒錢就找老古要,然後老古再去融資,融資不順暢就借貸的惡性循環。
我接手財務工作後,將他這些年的爛帳一點點地捋清,捋順,哪些壞帳,哪些應結款項,哪些屬於不該有的支出,這些都要一點點地弄清楚。
我越去查,心裡越驚,老古創業的錢,不敢說有一半,但是至少有三分之一的錢都是浪費了。
我一邊痛心,一邊又覺得慶幸。幸虧他還沒有把公司的規模做到更大,幸虧
他在公司還有足夠的話語權,不然一切都不可收拾了。
一邊捋帳目,我一邊讓老古把他的每一筆欠款都羅列了出來。列出來之後,我才知道他的窟窿為什麼這麼大。
這些借款裡面,多的有銀行上千萬的企業經營性貸款,小的甚至有幾十萬的那種超過年化 36% 利息的高利貸,還刷爆了很多張信用卡,以及陸陸續續向身邊的朋友借了上千萬。
我把這些借款劃分了歸還的優先級:和徵信息息相關的要首先償還,朋友的等到賺到錢了再還,那些高利貸全部不還。
我利用「老古妻子」的身份,一次次地和向老古催債的朋友打電話,不厭其煩地向他們解釋目前公司遇到的問題,以及給他們留下希望,懇請他們能多給老古一些時間。
這些事,依照老古的性格,是絕對不會做的。他極其好面子,哪怕自己要向機構借高利貸,也要及時償還朋友的欠款。
但是我現在既然接手了,我給他約法三章,一切都按照我說的來。
同時,我也發動了我大學同學、朋友間的關係。我的很多朋友都在銀行或者一些風投機構在工作。我羅列了老古急切要償還的款項,大概有兩千萬左右,剩下的都可以往後拖拖。而這兩千萬債務屬於七八個不同的銀行,每個銀行都貸了幾百萬。
我的想法是,做債務優化,把這些零零散散的銀行的債務,轉到一個大的銀行,同時儘可能地延長歸還期限。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我碰了無數次壁之後,終於有個銀行向老古的公司拋出了橄欖枝。
這家銀行仔細考察了老古公司現在的狀況,認為還有翻身的可能,向公司出具了一筆兩千萬左右的授信。用這筆授信,正好可以把他現在迫切要還的債務清償上,剩下的可以慢慢來。
我託人向銀行行長道謝的時候,他也託人給我捎了句話。他說,自己的老婆曾經在老古的某個創業項目里工作過,項目雖然失敗了,但是老古表現出的
「儒商」品質,讓所有員工都對這個老闆沒有任何怨言。並且,他認為老古是有能力把公司做好的,只是欠缺了一些運氣。
我了解之後,也是唏噓不已。老古可能早忘記他公司里的一個普通的女員工了,但是正是他對所有員工的掏心掏肺,換來了員工日後對他的豐厚回報。
債務暫時優化完了,老古的公司終於贏得了喘息的空間。但是僅僅也只是喘息而已。要發展,還是需要錢,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騙了老古錢不還的老楊。
憑女人的直覺,我認為老楊手裡還是有錢的,只是通過很隱蔽的手段藏了起來。找出他隱藏的錢,就能徹底地讓老古的公司渡過眼下的難關。
我去偷偷看了老楊,果然像老古說的那樣,老楊現在在一個工地上打工,每天搬 200 塊磚,吃住都在工地上,睡工棚,看起來真的是落魄極了。但是我偏偏不信這個邪。
我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直接接近老楊。
在將老古公司的爛帳梳理清楚,做完債務優化後,我向老古提出,要消失一段時間。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問我要去幹嘛,我讓他別管,這段時間好好抓公司的運營,我去為他找一條生路。
第二天,我以煮飯阿姨的身份出現在了工地上。
在打飯的時候,我明顯發現老楊看著我的目光亮了一下。在充滿男性荷爾蒙的工地上出現我這個異類,我清楚地知道那些懷著飽滿荷爾蒙無處發泄的男人對我背後是怎麼議論的,我也不在乎,我來是為了釣魚的,我眼裡只有那條魚兒。
在隨後的日子,搬磚閒暇之餘,老楊總會有事沒事地和我寒暄,不過總保持在一個剛好的尺度,沒有過分越界。畢竟之前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即使現在「落魄」了,總要跟身邊的正牌「泥腿子」劃清界限,這可能是老楊最後的一點尊嚴了。
而我,也跟老楊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在打飯的時候,我總會優待他一些,然後跟他時而聊一些天,但是對其他的人,我都不加以辭色。
在和他接觸的時候,我故意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有一定的品位、一定的野心,但是因為時運不好,結果淪落到來工地做大鍋飯的一個人設。
在煮飯阿姨里,我也是個另類,每次我都會施以粉黛,甚至會噴一些香水,戴一些小飾品。這些東西都屬於「小資」階層能消費得起,但是又不算太貴的東西。
這樣的拉鋸戰經歷了兩個月左右,終於,在某天晚上,老楊把我約了出來。
在月光下,老楊向我表達了愛意。我故意笑得涼薄,告訴他,我的人生目標很明確,找到一個有錢的男人,能對我有幫助的,而不是一個工地上的泥腿子。
他果然受不得激將,告訴我,他之前是個大老闆,很有錢,身價過億的那種。只不過他最近出了一些事,需要避避風頭,但是他在出事之前,已經把財產轉移了。
他還是有錢人,只是表面上是個搬磚的罷了。現在那些被轉移走的財產,他想動用還是隨時可以動用的。
我故意笑得很大聲,讓老楊不要打腫臉沖胖子了,給了他一個蔑視的眼神,然後施施然走了。
第二天打完飯的時候,老楊又約我晚上見。我裝作厭煩,他很認真的約我一定要見,說不見的話我肯定會後悔。
晚上我如實赴約,見到我後,老楊直接向我手裡塞了一個車鑰匙。
在他做賊般的帶領下,我跟他來到了附近商場地下的一個停車場。
一輛保時捷靜靜地停在那兒。
老楊說,只要我答應做他的情婦,這輛車就送給我了。
我表現出來了恰到好處的驚訝,禁不住地問老楊。「你說的是真的?你真的是個隱形富豪,來裝工人躲債?」
老楊吹了個口哨,臉色變得潮紅。看得出來,能在自己喜歡的女人面前裝逼成功,他還是非常有成就感的。
「我說了,我是身價過億的老闆。之前跟一個傻子合作,不費吹灰之力就從他那兒拿走了幾千萬。不過現在我還需要低調行事。你放心,我已經在找人安排偷渡了,到時候你跟我一起走。有了這筆錢,我們到國外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我在那兒也找好關係了,到時候帶你一起移民。」
我做出一副被他所描繪的前景沖暈了頭腦的樣子,傻傻地問他把財產都轉移到哪兒了。他可能認為這是我對他的話的考驗,不設防之下,把他轉移錢的渠道都告訴我了。實際上,和我猜測的差不多,他的確是去了澳門賭博,但是並沒有輸那麼多,而是借著賭博的名義,把那些現金套了出來,分別通過各種洗錢渠道,洗成了白的,然後讓自己比較放心的人來保管。
說來也可笑,老楊覺得可靠的人,都是這些年他養的情婦。只是他做得很隱蔽,隱蔽到他自己老婆都不知道的程度,遑論外人。
「你這人可真有點意思。」我微微笑著,「能把情婦們調教得這麼好,也是不容易了。不過,你今天能利用完她們就扔掉,明天難道不會這麼對我嗎?」
「你不一樣。」他望著我,眼睛裡仿佛有火在燒。「我見你的第一眼,就感覺你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我是找你來報復的。我心裡默默想著。
老楊不知道的是,自從我接觸他以來,每次跟他見面,我都全程開著錄音。在他向我自曝了轉移財產的渠道後,第二天,他所在的工地上就少了個煮飯阿姨。
我拿著這些證據,去了法院執行庭。老楊欠老古錢這事沒任何複雜的地方,法院早也判了,奈何找不到他的財產,沒法執行。有了我的證據之後,很快,法院就找出了老楊的錢。
將錄音遞給老古之後,他聽完,驚喜交加,問我怎麼得來的時候,我卻一句話都不想說,只想去睡覺。
我太累了。
這段時間的經歷,耗盡了我的精力。我所有的才思,所有的演技,都在這幾個月突擊奉獻完了。
「讓我好好休息幾天,回頭再給你講。」
我要睡個三天三夜。
我沒有食言,說是睡三天三夜,真的就睡了三天三夜。
等我醒的時候,發現老古抱著鐵柱,溫柔地坐在我身邊看著我。
他告訴我,老楊的欠款被執行了。公司終於能夠活過來了。
「我現在才知道,我有一個多麼好的老婆。」
老古把我的手捧著,放在自己嘴邊,輕輕親了一下。
他不是善於表達自己感情的人,這種動作,也只有當初結婚的時候出現過。
「對了,還有個好消息。」
老古用手握著鐵柱的爪子,跟我打招呼,然後讓我去看鐵柱脖子上的腫瘤。
「這段時間,鐵柱的病也有了好的跡象。老婆,陰霾終於都會過去了。」
老古笑的像個孩子。自從他創業後,我許久沒有見他這麼笑過了。
鐵柱也發出了呼哧呼哧的聲音,雖然依舊氣喘吁吁,但是眼睛裡意外地不再渾濁,而有了一些光亮。
真好啊!
在老古公司的慶功會上,兩個小時的演講時間,他用一個半小時在誇我。
我屬實不是個厚臉皮的人,被他這麼當著公司幾百號人一通猛夸,如坐針氈。
在隨後的酒會上,幾乎每個人都喝醉了。大家用狂歡來慶祝著公司度過最灰暗的日子,終於見到了一絲希望。
老古是喝得最多的,早被人抬到洗手間抬了好幾次。每次吐乾淨了又喝,喝了又吐,吐了再喝。
整個場地里,只有我和另外一個女人是清醒的。
孟傑。
看到我招呼完一波又一波上來喊「嫂子」的員工後,累得不行的我坐在角落裡,孟傑端著一杯飲料,向我走了過來。
「你是個很好的女人。很好的妻子。」她表現得很真誠。
「謝謝,我不否認。」我接過她遞給我的冰飲料,一飲而盡。
她看著遠方喝的爛醉,像個孩子一樣又哭又笑的老古,幽幽地開口。「我曾經很不甘心。明明我們是更有默契的合作夥伴,不管是在工作,還是別的方面,都是我們看起來更像 partner。但是,為什麼,他選擇了你?」
「現在,我懂了。我永遠不可能做到你這樣。」她自嘲地笑了笑,「如果我的男人拿著一個億的借款協議讓我簽,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馬上了結這段婚姻關係,離他越遠越好,最好是死生不復相見。」
她的眼神黯淡了下來,搖搖頭,自己舉起了桌前的一杯紅酒,一飲而盡。
「我還真是他所說的,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呢。」
「嫂子。」她看著我,喊得無比真誠。
我印象中,這是她第一次這麼喊我。
我笑了笑,同樣舉起桌上的紅酒,和她碰了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