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員的艱苦生活,每天只睡三個小時,連帶父親看病都沒有時間

2021-12-23

【本文節選自《永不消失的青苔:絕望底層青年的掙扎故事 》,作者:狄俄尼索斯 ,有刪減,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圖片源自網絡】

有這麼多外賣員,他又為什麼偏偏要逼死我呢?

今天我已無單可接。瘸著腳在超市逛了很久,想買把菜刀。但是無果。

用菜刀做下的兇案太多,超市已經很久不賣菜刀了。

許是我跛腳的樣子太引人矚目,老覺得有人時不時瞥我,也總有保安在我周邊若無其事地轉悠,好像在盯一個小偷。

我又走回租住的地方,冷風割在臉上,割進口罩里,疼起來像鹽漬進傷口。

小區外頭有個門臉不顯眼的私人超市,我從那兒買了把便宜菜刀。

刀口開了刃,老闆結帳的時候都不願離我太近。

我掂量著這把刀的重量,同時也在心裡掂量著一條人命的重量,在生鐵和生命兩者之間做著抉擇。

我想用這把刀砍了我所在站點的站長。無論是砍死還是砍傷,先砍了,再說後事。

這世界上有這麼多人,有這麼多外賣員,他又為什麼偏偏要逼死我呢?

1、福叔

2013 年,家鄉唯一一家小廠——也是我一直打工的地方,一直違規生產作業,最後出了大事故,還上了地方台的新聞。廠子倒閉,我失了業,徹底失去了立足之地。

玻璃廠關門的時候,福叔組織失業青年一起去找車間領頭,我也跟著去了。

本來是去討說法的,但討著討著,我目光跨過幾個人的肩頭,就看到已半白的福叔雙眼一癟,兩行濁淚和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啞哭聲一起被擠了出來。

緊接著,他就給坐在椅子上、正面無表情抽菸的領頭跪了下去。

「你這是要我死啊——你這是要了我們一家人的命啊——老子給你磕頭,你救救我們,救救我們啊!」

福叔被人們的影子踩住,伏低到塵埃里。頭骨和水泥地上的玻璃碎渣相撞,一聲聲充滿著血腥氣息。

我站在人群的末端,頭直發麻,拚命梗著脖子探出去,想打一架。越過密密匝匝的攢動頭顱。我看不到領頭臉上的表情,但我知道,他那張肥臉上一定掛著笑容。

他在笑我們的難堪。

後來人群散了,畢竟連帶頭的都不行了,失了組織,自然就都走了。

福叔哭夠了,腫著眼蹬著兩條腿坐在地上,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地面,失了魂兒。

我一瘸一拐走上前去扶他,拽了半天也沒把福叔從地上拉起來,他太沉了,像屍體一樣沉。

領頭的不再管他,關了車間的燈,把捲簾門往下拉了一半,走了。

我也跛著腳往門口走,最後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像爛煎餅一樣癱在地上的福叔。他還是那樣直愣愣地看著地面,頭都斜在了肩膀上。

虛弱的聲音遙遙傳來。

「拐子,這地方不能留了。你還年輕,還有得活。」

後來聽說,福叔撞上了被停用的玻璃車床。車床上放著切割了一半的不規則玻璃,玻璃扎透了福叔的脖子,血液噴灑而出,把一地玻璃渣塗得紅亮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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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子,這地方不能留了。你還年輕,還有得活。」

2、擇業

失業後,我騎著大伯的二手摩托在鎮上漫無目的地逛了幾天,這個小城鎮的景象一日比一日蕭瑟,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鬼城。

鎮上大部分門面都關了,有的甚至連門都日漸殘缺,只剩個大窟窿似的嘴。

我去了一兩個需要招銷售工的店,雖然他們面上不說,但我知道,他們瞧不起我這樣左腿有缺陷的殘疾人。

但沒關係,與其說習慣,不如說我已經麻木了。

上個月同村發小回鄉結婚,跟我說起城裡的一個職業,好像是給人送飯之類的。當時我還在玻璃廠燒窯,覺得那樣挺安逸,所以沒往心裡去。如今這念頭又忽然浮現出來在我心裡搖擺。

「在省城送飯是件體面活,殘疾也能幹。更何況你大部分時間都在路上,誰有空看你是不是個殘廢呢?是不?」發小在村口迎新娘時,這樣對我說。

他比我小一歲半,今年也三十三虛歲了。而今終於娶了媳婦,據說還在省城買了房。

我想起發小那輛矮矮癟癟的小轎車,幻想他坐在裡面操控方向盤的樣子,旁邊坐著他新娶的嬌媳婦,心裡就反芻起酸溜溜的味道。

我把摩托還了,跛著腳從村東頭一直走到村西頭。我走得很慢,一路上不停地想著事情。想工作,想未來,想城市的模樣。

快走到家門口時,大老遠就看見父親蹲在門前的地上抽旱菸。

發小結婚時給村裡每家每戶都發了兩包喜煙,當發到父親手裡時,他用青筋蜿蜒的手攥了許久,最終還是遞還給我。

「你拿著,工作上別含糊。」

他不知道發小發的喜煙是最廉價的大前門,抽起來像吸進一捧沙子,這種煙領頭的連看都不會看一眼。但這紙菸在父親眼裡仍然意味著「高檔」和「里」。

我在父親看不到的地方遠遠停下,從兜里拿出按鍵都被磨損了的舊手機,撥通了發小的電話。

「在省城送飯是件體面活,殘疾人也能幹。更何況你大部分時間都在路上,誰有空看你是不是個殘廢呢?是不?」

3、外賣員

我買了火車票,一路南下來到省城。我長到三十五歲,進省城的次數一隻手也數得過來,上一次還是五年前為了陪父親上省立醫院看食道方面病。病沒好,錢卻很快花光了。

後來我才知道,不是錢花得快。

而是錢太少。

臨走的時候,父親塞了信封給我。我撐開封口往裡看,裡頭是些紅票子。

「好好乾,好好乾,然後娶個媳婦。」父親對我說,發黃的眼珠子裡全是些渾濁的液體。

在臭烘烘又擁擠的鐵皮車廂里,我縮在自己的硬座位置上非常不安,生怕自己礙了別人的事,只因自己沒有那份勇氣和力氣應對麻煩。但好在車上雖然人多,但大部分人臉上的神色都帶著如我一般的虛弱與迷茫,許是沒有力氣生事。

下車後,我還沒適應乍然出現在眼前的城市。就被車站警察揪住盤問了半天,問我從哪來到哪去,語氣嚴厲到仿佛我已經是個慣竊的乞丐。而且盤問間總有意無意瞅著我的殘疾左腳。

後來發小在如潮的人群中發現了張皇的我,把我救出來。安排我去吃了頓蘭州拉麵,然後我們兩人坐上公交,來到一個小區。

這時候我才知道,這間三十平米、昏暗且沿牆擺放了六張上下鋪鐵床的房間,並不是家鄉人口中「他在省城買的房子」。這裡並不獨屬於他,還有好些個人。

我去的時候正值午後,房間裡沒人,發小告訴我說他們都出去跑活接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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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這休息一會兒,」他指一張有點亂的下鋪給我,上面堆著幾件藍色制服、臉盆和灰色的床單。「上周剛有人辭職去干快遞了,正好給你住。」

「這是宿舍嗎?」我一邊收拾床鋪一邊問道。

「啊,算是吧,站點經理給租的,前期能省不少錢呢。不過你不想住也行,有的人就自己在外頭租房子,看你自己需要吧。」

我怕自己說錯話,但一聽能省錢,就說:「我,我肯定需要的啊。」

發小不再理我,自顧自穿上藍色制服,戴好頭盔。「我帶你去見站點經理。」

時值盛夏,我坐著發小的電動車后座,一直被帶到站點經理面前。在不停流進眼裡和嘴裡的咸津津汗水中,我第一次嘗到省城的味道——鐵鏽的味道。

發小稱呼站點經理為「九哥」。九哥長得膀大腰圓,光頭,沒紋身沒金鍊子,但後脖頸的肉褶子疊了三疊,看起來就不好惹。

發小路上就跟我說了,站長一人就承包了市裡七個站點,靠這個發財。我走到他面前,九哥第一道視線就落在了我走路時明顯低一截的左腳上。他好像笑了,但也沒說啥。

「自己有車子嗎?」

「他帶了錢,明天我就帶他去買。」發小替我說。

九哥乾脆利落打回去:「不行,一會兒就去買,明天上崗。」

「對了,你知道外賣員是幹啥的吧?」最後,他好像終於想起了我的存在,扭頭對我說。「先試用半個月吧。」

4、競爭

說白了,我入行得晚。沒先頭乾的那些人掙得多了。

但儘管如此,送外賣給的錢還是比我在玻璃廠燒窯時多了許多。

站點老手說:「你要是能一天只睡三個小時,能掙這個數。」他食指伸到我眼前比劃了一下。

只不過這三個小時要在二十四小時之間勻出來,這樣干法不會長久,會累死的。

「中午、晚上,還有凌晨半夜,這幾個點兒的單子都有獎勵金,能拿得多點兒。你要是在高峰期搶不過別人,就只能在半夜努努力了。」新叔眯著眼,抽著 10 塊錢一盒的煙,滿臉領路人的自信。「要是每一季的雨雪天氣再多點,可就賺大了。普通人可能不喜歡天氣不好,但對咱們來說,恨不得天天下雨打傘。」

新叔說完,手機響了,看來是站長派給他的肥單。他把頭盔一戴,腳一蹬地,電瓶車一下子射出去老遠。

我笑著看他,同時也羨慕他和九哥的關係好,能接到肥單。

在這個城市,沒人在意我是不是個殘疾人。人們只在意我是不是守規矩——但城市的條條框框和規矩里,沒有我的位置。

這其實跟在工地搬磚的體力活沒什麼區別。

但是比之更累。

每天,許多扇門打開,伸出一雙手拿走外賣。我躲在口罩和頭盔後,只漏出一雙眼。

最初,我低著頭,赧於直視他人,看得最多的就是他們的腿和腳。至於他們的臉,還有門縫之間他們家裡的樣子,我想看卻不敢看。

後來,藉助頭盔與口罩的忠實掩護,我開始順應自己內心的渴望。在門與門的開合中,窺一眼門後的樣子。憑匆匆瞥過的幾樣擺設、幾件家具,在心中勾勒「家」的樣子。

我渴望啊,我也渴望能在這座晴空萬里、燈火輝煌的城市裡,裝潢一間屬於自己的家。

「你有新訂單了。」我收回思緒,又得跑下一個單了。

在玻璃廠燒窯的時候,我只是能稍微想到「世界上有很多人,幾十億人」這樣模糊的概念。但進入城市後,我才在每日與不同的人打照面、擦肩而過的過程中,徹底明白了這個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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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矮胖瘦、白黑紅黃、鮮艷的單調的、年輕的年老的、坐在車裡躲雨和縮在窩棚下的避風的,形形色色的人,我都見過了。

高端場所、普通人家、髒污廚房、狹窄小巷,我也都見過了。

之前做夢也沒想到,兩月時間,就能見識過我這三十五年來所沒見識過的全部。

某日我在外頭跑了一整天,送的全是遠單,回到站點時已經快是晚上十二點。

站點人不少,圍著一張露天桌坐了一圈。九哥也在,好像在為大家加餐。

「九哥。」我有點畏縮,但還是打了招呼。但九哥並沒有理我。

幾個老手聚在一起吸溜牛肉麵,新來的也有飯吃。所有人都聽到我回來了,但沒人與我打招呼。

我讓電動車慢慢溜過去,蹭到圍坐的他們身邊:「吃著呢。」

九哥坐在馬紮上掀起一半眼皮,用眼角縫淡淡看我:「我壓了幾個單子給你,你再去送一趟吧。」

「謝謝九哥……遠嗎?遠的話我想墊一口再去……」

「有你這瘸子挑的份嗎?」九哥忽然抬高了聲音,摞在大腿上的肚皮也跟著抖了抖。

我沉默著。

「看你這痴呆樣子就晦氣!老子留你在這不是做慈善知道不!這倆月你送的單還不如別人半個月跑得多,既然是個廢物就努把力,本來就殘疾,還想像普通人一樣掙錢?」

我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應。

這些話來得太突然,太帶攻擊性,反而會讓人失去本能的憤怒。

「別跟個傻子一樣愣著,送單去啊!」九哥站起來,蹬了我電動車前輪一腳。我被蹬得差點沒站住。新叔悄悄抬起頭來用眼神示意我快走,其他人端著外賣盒,低頭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那天凌晨的夜風很熱,我一邊送餐,一邊躲在頭盔後發出不成句的嘶啞咆哮。咆哮聲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擴展、逸散,聽上去像是哭聲。

自那以後,九哥就再也不掩飾他對我的惡意。不打照面尚且還得過且過,但是這區域的站點都被他承包下來,我很難不見到他。

發小跟我說,讓我每月拿到錢後用出一小部分「孝敬」他,才會過得順心。他們都是這樣過來的。新叔「孝敬」的錢尤其多,所以肥單也大多都是他的。

我問:「必須這樣嗎?」

發小看我的眼神仿佛在可憐我:「不是必須,但最好這樣。」末了他還補充一句:「這跟家裡不一樣,這是城裡。」

看來,不入流的是我。

5、適應

後來我還是按照發小的忠告這樣做了,每個月都會給九哥一些「抽成」。一開始,我還有些忸怩,但九哥一把就扯過我手裡的信封。撐開口看裡頭的錢。這一瞬間,他的神情讓我想起父親臨走前塞給我的信封。我往裡看的時候,神情應該也好不到哪去。

「你現在掙得少,沒多少油水。往後好好乾就是了。」九哥終於和緩了語氣,也和緩了我心裡的忐忑。

往後,九哥也會時不時分給我一點肥單。況且乾得久了,我的經驗也積累了起來,收入自然就比當初入行時多了一些。

儘管如此,當我騎車穿梭在城市特有的繁華與輝煌中時,偶爾還是會感到無奈。當都市匆忙的人群將我裹挾其中,我不由自主順勢而為時,也仍舊會湧起微弱的憎恨。

繁華也好,匆忙也罷,對我來說都像電影里的東西。能看,能意淫,卻進不去。

每個月我會給家裡寄錢,雖然不多,但父親打過電話來時的語氣還是比往日精神了不少。

掛了電話後我總會覺得難過,不只是因為父親日漸蒼老的聲音,還因為三小時的睡眠時間因為電話而少了那麼十幾分鐘。而且,後者給我的壓力更大。

每當生日,我都會抽空去便利店給自己買一塊小蛋糕,打算在結束工作後吃。但是送著送著,就到了夜宵的點,生日那天也就毫無痕跡地被掀去了。小蛋糕在外賣箱裡放著,融化成一團黏糊糊的蠟。

還有一次,一個小孩毫無禮貌地翻開我的外賣箱,拿走了我那塊蛋糕。我當時剛把餐送到顧客手裡。透過老式居民樓的窗戶往下看,這一幕剛好讓我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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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匆匆追下樓,下最後一層台階時跑得快了,短了一截的左腳猛然踩空,我整個人結結實實地趴在了地上。下巴在水泥地上狠狠磕了一下,牙齒撞破嘴唇,血的味道在嘴裡打轉,我咽了幾口下去,味道還在。

那個男孩被我這一摔嚇了一跳,抓著蛋糕扭頭就跑。

「回來!誰家的孩子管管啊!」我大喊,顧不得疼,在老小區里追著他跑。小男孩竄得像只兔子。而我摔了一跤,又瘸著腿,自然追不上他。

他很快消失在一個樓洞裡。我忍著疼走到樓洞跟前,張了張嘴,想扯開嗓子喊,但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在樓洞那裡站著沒動。

有居民從樓梯上走下來,與呆立的我C肩而過,過一會兒又折返回來,好心好意問我:「怎麼了?你沒找到送餐的地方嗎?」

「不是,我的東西……」我擺了擺手,想解釋,卻忽然喉頭一哽,句子斷在半截。緊接著眼淚就下來了。

那人被我嚇一跳,張大嘴後退幾步。「你這人怎麼搞的……神經病……」他說著,急急忙忙走開了。

我一邊手忙腳亂地擦眼淚,一邊慢慢倒退,心裡惦記著自己送外賣的車子。

手掌擦過嘴唇,剛才摔破的地方疼得我一哆嗦。

我走到電動車旁,掀開外賣箱子,裡面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塑料袋。

我撐住車把,深呼吸了一口,感到自己胸腔肺腑、全部內臟都在打顫。

今天是我出生的日子,我只是想給自己過個生日。

眼淚怎麼擦也擦不盡,我戴好頭盔,將帶子繞過下巴緊緊扣住。眼淚有些流進嘴裡,有些流到下巴上打濕了帶子。

有人經過,就會向我投來目光,但也僅是好奇的一瞥。

這世上每個人都要去做很多事,一個外賣員的哭泣看起來應該弱小又滑稽,但我就是控制不住。

就在我發動車子,打算帶著眼淚上路的時候,懷裡的電話忽然響起,是父親打來的。

我咬牙清了清嗓子,盡力咽下哽咽,讓自己聽起來正常一點:「爹。」

「伢崽,」父親說,「今天吃長壽麵了嗎?」

我的眼淚又要流下來,我把電話稍稍拿遠一點,不讓父親聽出我的情緒:「今晚回去就吃。」

「伢崽,今天有人上門來給你說媒呢。是鄰莊的姑娘,比你小八歲,今年也三十一虛歲了。」母親在電話那頭搶著說,滿腔喜悅。

我愣了愣,忽然不知道該哭該笑,該作何反應。

「過年回來一趟吧,爹娘都想你了。」父親又說,猶猶豫豫的。

「知道了,爹。過年回去。」

我回答道,徹底停止了眼淚。

6、女友

就像當初在家鄉傳的髮小謠言一樣,我因為這份工作,在家鄉也漸漸地有了一丁點體面。儘管是謠傳後玄之又玄的「體面」。

人們都說我在城市立了足,有了房,所以才會有人上我家說媒。

趁著年節,我抽空回家鄉相親。對方是個沒見進過城的姑娘,有著鄉土的純樸,也有眼界的狹窄。

但我愛她,因為她不嫌棄我的殘疾。而今,我已經快三十九歲了。

大年初三,我跟父母提著我在城裡買的東西去她家拜訪。

一進門,就迎上姑娘父親挑剔和嫌棄的眼光。分明是沖我的左腳去的。

「放那吧。」他用下巴頦示意我把牛奶、八寶粥和餅乾盒放在他家門檻左側,然後對著昏暗的裡屋喊。「臘梅,來了。」

一個姑娘從裡屋轉了出來。她穿著綴花的布襖,扎一個馬尾辮,露出發棕的寬額頭。一雙眼睛又大又亮。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她也毫不露怯地回視我。我感受到了愛情的悸動,但是她眼裡卻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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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臘梅啊就是心氣兒高,不想湊合嫁個鄉里人,非要嫁到城市裡才白等到這個歲數。否則就她這個條件……呵……」臘梅爹用眼珠子來回瞧我,然後繼續對我爹娘說。「我聽說你家拐子在城裡落腳了,才允許阿婆來做媒的。」

然後,他拉過臘梅,問她:「要是中意你們就談,不中意爹也不會逼你。」

臘梅仍然看著我,大大方方:「你要是在城裡落腳了,俺就願意跟著你吃苦,不會嫌棄你是個拐子。」

我看向父母,從父母眼裡看出了猶豫,但他們從我的眼裡卻看到了愛情。

大年初三,我跟臘梅確定了關係。接下來的幾天,我每天都去她家找她。我們兩人在田埂上散步,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向她許諾很快就把她接去城裡。

大年初七,我回到城市,更加賣力、任勞任怨、毫無抱怨地做著這份工作。工資全部寄回給臘梅和父母,夢想有朝一日真的能如謠言所說,在真正在城市裡「落腳」,能真正融入社會,能真正成為的人。

但是,在某日的滂沱冰雨中,我一天跑了幾十單。到最後送夜宵的時候,我連上樓的力氣都快沒了。

我一邊滿意地看著手機里跳動的數字,一邊下樓走到密實的雨幕里。在原本該放著電動車的地方,此刻已是空空蕩蕩。

我第一時間是確認自己是否走錯了地方,但我繞著整個小區走了一圈後,才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

我賴以生存的電動車被偷了,連同外賣箱裡尚未送到的外賣一起,被偷得乾乾淨淨,毫無痕跡。

我站在涼絲絲的雨里,仿佛站在真空。

7、變革

後來我賠了外賣錢,又收到兩個投訴,被平台罰了款。罰完款後,我看著手機上顯示的銀行卡餘額,別說買新電動車的錢,就連下周的餐費都有些不夠了。

我打電話給臘梅,希望能要回一點點自己的錢以渡難關。

「那你啥時候接我去城裡?」女友聽了我的遭遇後,第一句話問的是這個。我囁嚅:「還得再等一段時間,要先買上新車子,才能租個大房子給你啊。」

「那還要攢多久?拐子,你能等,俺可沒那麼多時間等!」臘梅的聲音第一次聽起來如此尖銳刺耳。她說完後果斷掛了電話,我再打過去,她已經關機了。

父母將攢著的錢給了我一部分,在電話那頭,母親啞著嗓子對我說。今年春天父親吞咽東西已經很困難,也一直瞞著不告訴我。如今躺在床上無法進食,怕是快不行了。

「兒子,帶你爸去城裡看看病吧。」最後,母親對我說,重重嘆息下是哀求的語氣。

我掛了電話,沒有崩潰大哭,也沒有失魂落魄。而只是沿著馬路邊沿一直慢慢地走回站點去。陽光照得眼前黑一塊紅一塊,時不時浮出很多年前福叔癱坐在玻璃渣里的絕望身形。

站點除了九哥還在打理外,已經換了一批又一批的新人。新叔已經去了別的區域,自己承包了兩個站點。發小辭了職,把宿舍里的東西全部搬去了新租的房子,跟媳婦一起生活。過年的時候我們匆匆見了一面,他告訴我說他準備生孩子了。

我走到站點,看著在裡面忙碌的九哥。

「九哥,借我點錢吧,我想買電動車。」我對他說。

九哥聽了這話只是笑,目光又落在我的左腳上,一如當初。他笑夠了才說:「你憑什麼覺得我會借給你呢?」

「我在你手底下干很久了啊。」

九哥走過來:「你的車被偷了,難道你不能也去偷一輛回來嗎?」他又說:「況且現在專送要改革合併了,到時候站點權力也沒那麼大。我看你還是趁著這時候自謀生路吧。」

「你要趕我走?」

「拐子,說話別喪良心,我看你是個殘廢,能收留你這麼久已經夠仗義了。」

「那我每個月也給你上供啊!」

九哥抬手拍了拍我的嘴,不是那種憤恨的、鬥毆式的,而是輕蔑、憐憫的輕拍。但力度還是很重,更像是扇。

「小拐子,醒醒吧,你留不下來的。」

我一把推開他,揮拳相向。但他力氣比我大得多,整個人如秤砣般,一下子把我踹翻在地。緊接著便是單方面的毆打。

站點裡的新手只是騎在自己的車上冷漠地看,也有人露出害怕與嫌惡的神情。

後來我鼻青臉腫地離開站點,走在路上,我想了許多種死法,想像著福叔撞向玻璃的畫面。卻沒有一種敢於付諸實踐。

在渾渾噩噩中,我想,哪怕是死,也要多拉一個人墊背。

但是我想不明白,這世界上有這麼多人,活得如此艱難的為何一定是我呢?

我掂量著這把刀的重量,同時也在心裡掂量著一條人命的重量,在生鐵和生命兩者之間做著抉擇。

最後,我還是把開了刃的菜刀放下了,沒結帳。然後買了張回鄉的火車票。無論如何,還是要把父親接來城裡治病。

回宿舍收拾東西的時候,我意外碰到在門外轉悠,看起來挺落魄的髮小。我一邊開門,一邊詢問他的近況。

他訕訕地笑:「欠了倆月房租,被房東趕出來啦。我也沒鑰匙,只好在這等著……拐子,你說他們這種城裡人的房東,連倆月房租都不讓欠,我看就是欠揍!」發小絮絮叨叨地遮掩酸苦,只是隻字不提他媳婦。

我沒心情應和他,只說自己請了假要回趟家。

出門時,我看到發小坐在我之前住的下鋪,垂著頭,抹了一把臉。

8、

火車迎著落日,掠過喧囂的城市,駛入蒼茫的田野。從人類社會駛入原始社會,我坐在硬座車廂,一邊吸溜著泡麵,一邊看窗外的景色。

泡麵氤氳的熱氣打濕了我的臉和我的頭髮,但我的眼睛仍無比乾澀。

「小伙子,你這是去哪啊?」

對面黑黝黝的老年男性忽然問我。我抬頭看他,見他也是滿面風霜,白髮滿頭。

「我回家……您呢?」

「我也是,今天我閨女生外孫,我回去看看。」他露出淳樸的笑容,從懷裡摸了半天,掏出一包大紅門,從裡面磕出一根遞給我。「我從城裡買的好因為無知,他一口口把自己的命吸沒了煙,你來一根。我就指望以後我外孫出息了,能從城裡天天給我買這種煙呢。」

我看著被他攥得皺皺巴巴的紙菸,從裡面抽出一根。「是啊,我爹也說這是好煙呢。城裡的東西都是香得好的。」

說話間,我們都笑了。

餘暉刺破窗子,落在我們之間擁擠的小桌板上。

四周,疲勞的人們在說話、打牌、睡覺,目力所及皆為落後的熱鬧。

只要熱鬧就好,熱鬧就是希望。

我今年四十歲了,我要回家。我也要再回到城市,融進城市的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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