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明沒說話,頭也沒抬。
張麗春以為他是默認了。
高考後,齊明的成績很快下來了。
張麗春興奮地找人打聽,幫忙查分數的人打來電話的時候,張麗春已經做了滿滿當當一桌子菜了。
最後一道菜是炸魚,張麗春站在油鍋邊,正往下放魚。
魚進了熱油鍋,像忍不了煎熬,像受了痛苦似的,劈里啪啦地嚎叫。
那是齊明最喜歡的一道菜。
電話里報信的人說,齊明分數出來了,是第一志願!
就離學校有多遠,在大連,離小城好幾千公里。
張麗春一下就傻了,烈火下,油鍋里的魚焦糊一片。
她圍裙都沒解,跑到客廳找齊明,質問他,為什麼?
齊明淡淡地回:「原因你真的不知道嗎?」
張麗春擰著眉,捂著胸口:「我要知道什麼?你覺得我能知道你什麼!」
齊明還是淡淡地$APPEND說:「很簡單,我就是不想,待在離你太近的地方。這麼多年,我已經待夠了。這個屋檐下,每一天都是窒息的!」
「那我到底又做錯了什麼呢?」張麗春第一次,尖叫著咆哮著掀翻了桌子。
滿桌的菜灑落一地。
油污和滾燙的湯悉數落在張麗春的小腿和腳背,她渾身還抽搐著,手控制不住地抖。
她看著齊明的背影,一字一句如泣血般問:「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你要這樣對我?」
「這十幾年來,哪怕一刻,你有想過我一點嗎?」
齊明回頭,臉上沒有一點愧疚。
他說:「你忘了嗎?是你,是你親手害死了爸爸。」
「所以這十幾年,是你欠我的!」
張麗春再也忍不住,一巴掌啪地扇在齊明的臉上。
「他找小三,他出軌,是他先對不起這個家!為什麼,你們都恨我?無論這十幾年,我為你們做了那麼多!他變成死人,就可以沒有一點過錯嗎!」
「早知道是這樣!我恨不得當初去死的人是我!」
齊明冷笑看著張麗春:「可惜你還活著。」
「比爸爸多活了十幾年。」
「不是嗎?媽。」
張麗春僵死在原地,一呼一吸都像灌了水泥。
後來的整個暑假,齊明都沒有回來。
張麗春聽別人三言兩語說起,說她的齊明懂事,去縣城裡找了假期工,幫著主動分擔家庭經濟。
張麗春只是笑,口裡不住地發苦。
是從舌根底下起的,一點點從喉嚨進到五臟六腑。
暑假結束,齊明回過一次假,他帶回來一隻銀色的行李箱,簡單就裝下了張麗春給他的不多的過往。
開學的前幾天,齊明拖著行李箱出了門。
他從屋裡出來,行李箱的輪子在水泥地板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
他拖著箱子,從坐在門口摘菜的張麗春身邊走過。
一點也沒有停下的意思。
也沒有說一句話。
張麗春仿佛意識到什麼,她張張嘴,想問些什麼。
卻到底一句話沒說出口。
齊明走,張麗春也走。
灰塵朴朴跟在齊明身後。
齊明搭了野三輪,張麗春就騎了自己的三輪跟在後面。
一路到了小縣城的車站,齊明拖著行李箱,徑直進了候車廳。
張麗春扔了三輪車在路邊,一步一步跟在齊明身後。
她看著她的兒子,她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子,她一包水泥一包水泥抗在肩頭,汗流浹背養大的兒子。
穿著白T,拖著銀灰色的行李箱穿過人潮,徑直朝著另一條通道,去往千里之外他所希冀的地方。
自始至終,齊明都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張麗春的眼裡蓄滿了淚水,酸楚的,苦澀的,夾雜著莫名的痛意。
一個母親和自己孩子之間,變成現在這樣,張麗春不知道,是她的錯,還是老天的錯?
她只看見,齊明的背影,漸漸消融在人群里,遠遠的,像一塊天花板掉落的白漆。
那一刻,張麗春就隨著人海,一點點消融在長長的火車軌道上。
打那以後,張麗春才像是真正死過一回,又換了種活法。
自由隨心,對得起良心就成的活法。
所以,齊明大學幾年她除了給生活費學費,再沒多問過一句。
齊明畢業,結婚,生子,她像一個屬於齊家的舊家具,擺著輩分,走過過場,就謝幕。
回到張麗春的身份。
她把一輩子攢的幾個血汗錢,給了這家養老院,年紀沒到就住了進來當護工。
日子,說不出的自在。
張麗春越過越明白,人老了,就不該太操心。
畢竟,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是。
遠處,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張麗春翻了個身,眨眨眼。
往事似乎也隨著亮起的晨光,消散而去。
養老院的晨起的鐘聲敲響了。
床頭的日曆本上寫著今天是中秋。
手機里,是兒子齊明發來的簡訊,說要來接張麗春回家團圓過節。
張麗春看完信息,隨手就把手機塞進角落裡。
她長長地呼一口氣,又像往常一樣,利落翻身下床穿上黑布鞋,朝著院子裡看去。
院子裡,有一群年輕人正忙碌著搭架子。
她記得,今天養老院是有人來搞什麼演出,做慰問文藝匯演的!
張麗春一下急了起來,又是換衣服又是找小板凳。
她想,得早點搬小板凳去占舞台最前面的位置,不然,擱後面坐著,就只能看人頭擠人頭了。
就會錯過,一場難得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