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這也是所有和性有關的糾紛中,最為普遍、非常偷懶且充滿誤讀的思維方式了。
真正的壓力是「玩得起」的新時代女性價值標杆。
大量對「玩得起」的描述都模糊得像都市傳說,它們只是在描述世界上有這樣一些人,他們非常酷,年紀輕輕就不是處,行走於夜場和酒吧,不走心得好像沒有心臟。
編寫這些公眾號的人不會告訴你第一次進入得太粗暴會導致陰·道·壁·撕·裂,不會對這件事有體系化、親歷過的認知,不會告訴你那些據說「玩得起」的人在經歷過什麼之後才玩得起,不會告訴你人和人的成長路徑、生理結構不一樣,不一樣的人要配合不一樣的方案。
我想,這本質是一種,攀比得太辛苦的都市人類,對「輕鬆隨意」的嚮往吧。問題在於,我本身就是缺愛的。
我曾經無法面對女性的精神、女性的趣味、女性的身體,後來我更被毫不尊重地徹底否定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似乎無論身體還是靈魂,全部都崩裂了。
朋友勸我說:這不重要。他不值得。這只是一個情感糾紛。
是吧,起初我也這麼覺得:情感糾紛是多麼小的一件事啊!我這樣的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可以糾結於此?何況他對我毫無情感。
我每天都在想:明天,我就可以恢復回去,再去和這個世界硬剛——但這一次,幻肢沒有了。我必須要依靠自己的力量。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有關創傷的心理學、神經科學書籍上介紹,「創傷」會改變人的大腦結構,讓人分不清過去和現實。創傷所在的過去,會反覆輪播,把人困在受創傷的時刻。
性別女。
異性交往。
「她」。
企業微信里打一句「叫她來」。
我是女孩子……
那些事情總會在這時候冒出來,對我說:「你那麼弱見識那麼少。」
我非常非常想從這個陰影中走出來。
我所尋求的第一個辦法居然是喝酒。
我散步,想起 A 說的那些話來。
「真希望這種弱逼趕緊去死」——我喝點酒;
「可是我噁心她」——我喝點酒;
「我處過三個你這樣的,從來沒有那麼差過」——我需要再喝點酒。
我還去醫院檢查身體,當然沒有檢查出任何問題,它讓我覺得我更弱了:原來我是真的不行。
為了緩解無限循環的「你為什麼這樣僵硬?」,我還專門去上過瑜伽課。
我一度沉迷消費。
消費有什麼難的?我每天都在買衣服和化妝品,用自拍神器笨拙地學習拍照,我的周身飄蕩著讓人窒息的香水氣息,我塗著死亡芭比粉口紅,輔以令人無法直視的誇張搭配,被客戶委婉地提醒……
但這些舉措都沒有讓我真正地好起來。
我感覺很羞愧。
酒精令我感到自己缺少自控力;時尚雜誌令我感到自己十分膚淺;至於瑜伽——一個二十齣頭的「女孩子」因為這種原因來學瑜伽,我想不到有什麼比這更慘了。
有時,我還是會看到他生龍活虎地四處撩騷(並偶爾發些頗具內涵的狀態),這讓我疲憊而傷感。
我會面向全是霧霾的天空,直直地躺倒在地,不停逼問:你真的好弱啊。你怎麼會這麼弱呢?我不允許你這麼弱。
可我越想自我控制,就越無法停止自我責備。
我加大籌碼,對著自己大罵:你不要再傻了。
不想那個空洞瞬間被扯得更大了。
突然有一天,其他的男孩子出現在我的生命中,有那麼短暫的一瞬間,那個洞就被堵上了。
事情是一個偶然,和這個男生喝酒的時候,我眼前總飄著形形色色的幻象(大概是 PTSD 發作),擔心他會隨時跳起來把我罵一通。
但這個男生沒有。他之後的人也沒有。
時間流逝,我也並未停止。
前文已敘,創傷會破壞人的大腦對時間的感知——
確實,直到 2020 年,我仍覺得我好像昨天才被扔在那個商場裡,才被劈頭蓋腦地噴過一遍那些句子;
有時,例假和腹痛也會讓我感到恐懼,瞬間穿越回那個夜晚。
我還記得那陣子回學校辦事,站在宿舍樓前,一個和我不太熟的女同學冷不丁和我說:「你好像……變漂亮了。真的很漂亮呀!」
她看著我說,「是個美少女。」
這突如其來的誇獎真是讓我苦澀極了。
可能那天就是一個分水嶺吧——我說不定真的有了氣質上肉眼可見的變化。
我被迫長大了。
我坐到凳子上和她聊天,看她手裡有本電影雜誌,順手就翻到了一部恐怖片,叫作《陰齒》。
正如片名,這部電影的主角,是一個發現自己 vagina 里有尖利牙齒、會讓每個試圖進入她的男人的崩潰的,不怎麼自信的女孩子。
我心裡頓時一涼,天氣也很快涼了下來。
下雨了。雨越下越大。
那天之後,我開始熱衷使用「少女」這個詞。
我也不再說自己丑了。
我要逼一逼自己:我是少女,我是美的。
這並不容易。
在這個過程里,很多聲音會在腦海中嘰嘰喳喳地諷刺我。它們總是在說:怎麼可能呢?你也配自稱少女?
於是我努力交新朋友,刻意不去見任何曾經嘲諷過我的人,哪怕是曾經很要好的也不想見了。
我同那些和我仍然「開玩笑」的人面對面硬剛。
我也非常努力地戀愛和打扮,一度不穿運動服見健身教練以外的任何人。
我逐漸感受到了自己好的方面,似乎有源源不斷的能量從外部注入進來,至少能在一定程度上,暫時堵住那個空洞了。
我真的很想戀愛,我很想被愛,我想穿個可愛的裙子蹦蹦跳跳地談戀愛,我需要很多很多愛。
這沒有什麼好丟人的。
(八)
好幾年過去了。
如果我好好化妝穿衣服,我也會被奉承,甚至幾次被攔下來街拍。
我喜歡自己的五官,它們很精緻,很有特色。
我很瘦。
過去就像一場終於甦醒過來的漫長噩夢,奇幻得似乎與現實完全割裂。
我以時尚雜誌為參考,通過戀愛感受自己的費洛蒙,磕磕絆絆地自學成了一個「女人」。
故事似乎可以到這裡結束了。
可是,我從來沒有走出來過,因為這不是一段需要努力去放下的約會事故和一個不怎麼善良的舊情人,而是由流血、撕裂、辱罵織成的長達數年的心理創傷。
感情才能 Move on,而對於反覆重演的創傷,我只能嘗試與之儘量和平地共處——他由外而內地讓我血流不止,這段創傷亦是由內而外地刺穿了我的靈魂。
我曾經在擁抱 A 的時候問過他:「是不是明天早上,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猶豫了一下,說不會的,不會的。
後來我也只見過他一次,那次我被當面罵了一臉。
真是一種狡猾的承諾。
我還是會在噩夢中被帶回那個房間、那個衛生間、 那一連串疼痛、那極其兇猛的分離。
假如我能乘著時光機回到那一天,我當然應該抱抱那個在衛生間裡因為沾滿血的內褲和沒有動靜的手機失聲痛哭的自己。
但我應該告訴她什麼呢?
告訴她她的生理很健康,告訴她她的身體沒問題,告訴她如應該用怎樣的口吻去給他發簡訊,告訴她如何作為女孩子去約會?
如果我告訴了她這些,我又要如何讓她確信,即使是她本來的樣子,她也很正常?
可不可以不正常?
可不可以買很多衣服、花很多時間自拍而不被說「你這樣真是有損逼格」?
可不可以不買衣服、不自拍而不被說「你這樣會嫁不出去」?
可不可以只做一個「人」,而不是一個「女人」?
可不可以給自己一點時間,給來自外界的愛一點空間?
那你想想這都是為什麼?
我還真的是沒想出來這都是為什麼。
如果非要說有什麼好處, 那就是我擁有了一顆負向的心靈鎧甲, 重極了,厚得很。
它讓我在事業與感情上都勇敢了太多、太多, 我可以去做一些更猛的操作了。
因為我知道無論結果如何, 我都不會更難過了。
我流過血了。
THE END
高中時期的我
當時我的穿衣風格
後來,偶然一次,重新穿上了那天晚上的黑裙子現在啊,我是真的可以接受並愛上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