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太責備我把女兒當作一台計算機去培養,使她失去了太多作為普通人的快樂,所以,到了青春期,她會如此叛逆,我們應該尊重她的意願。
聽了這話,我簡直炸了,和她爭辯道:「你也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怎麼能說這麼幼稚的話!為人類歷史帶來進步的那些人,哪一個不是為了科研,犧牲自由與快樂?上帝賜予了女兒這樣的大腦,她就有義務努力去實現目標!」
我太太被質問得啞口無言。好在,據她掌握的情況,朱莉並沒有腦子一熱就跑去跟雷雷同居,而是帶走了這些年比賽的獎金,在一家酒店住了下來。
只不過,無論如何詢問,朱莉始終沒有透露自己的位置,還要我好好地冷靜一下。
由於朱莉早就完成了學校的學業,平素也是常年在世界各地打比賽,所以學校方也不會過問。我們就這樣一直僵持著。
誰知,今年三月,新冠疫情在美國肆虐,我們所在的加州是重災區,整個州都陷入了癱瘓狀態,孩子們停課回家,我變成了在家辦公。
那個時候,我特別擔心在外的朱莉,不知道她是否乖乖在隔離,是否有口罩,是否懂得科學防護?
我太太作為醫生沖在抗疫第一線,沒時間跟朱莉聯絡。而我只能眼巴巴地求助二兒子和小女兒的「通報」,看姐姐是否給他們傳了訊息、過得好不好。
結果,怕什麼來什麼。一天,我突然接到了醫院電話,說朱莉出現發燒、咳嗽、呼吸困難的症狀,經檢測後竟然被確診為新冠肺炎!
但由於朱莉年紀小、症狀在美國不算重,且醫院沒有能力收治暫無生命危險的患者。
作為未成年人,朱莉必須回家隔離,而作為家屬,我們也需要在家隔離。得到這一消息,我第一時間趕赴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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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再見到朱莉是這樣的場景!只見朱莉虛弱地躺在病床上,呼吸急促、不停地咳嗽,連個口罩也沒有!頓時,我眼淚都流了出來。
雷雷由於沒有確診,不被允許進入醫院,在我帶走朱莉的時候,我看到他遠遠地站在拐角處目送我們離開。
回家後,由於我們有從國內寄來的完善裝備,每天,我都穿著防護服,戴著口罩進屋照顧朱莉,給她喂飯。朱莉畢竟只有15歲,得了這場病,她也很恐懼,一直流著淚,問我會不會就這樣死掉?
我不停安慰著她,鼓勵她,告訴她全家人都會和她一起,共渡難關。朱莉也終於向我敞開心扉:「爸爸,我很久沒碰數學了,我想做題……我喜歡數學,可我也想過正常人的生活。
「你知道嗎?記事以來,我就沒有過一次完整的周末,其他同學們都去迪士尼、拉斯維加斯旅行,可我呢?弟弟妹妹可以跟媽媽出去野營,我卻只能待在家裡,我的生活除了做題還是做題!
「我也沒享受過兄妹情,妹妹出生的時候,我在台灣參加數學競賽,她再大一點,被你們送到爺爺奶奶家,我甚至錯過了她的成長……
「還有,在學校我也不快樂。大家把我當『怪咖』,不喜歡跟我交往;在特訓學校里,我又是年紀最小的一個,更沒有合得來的朋友。數學是我唯一的朋友,可我也需要人的溫暖。
「只有雷雷沒有嫌棄我,你以為只有黑人受歧視嗎?我是華人,又不合群,我也備受歧視,這些你都關心過嗎?現在我得了病,不知道能否好起來。
「我好想重活一次,少去幾場比賽,帶弟弟妹妹去露營,參加他們的運動會,可是,我還有機會嗎?」
看著呼吸困難的女兒一股腦兒傾瀉著壓抑多年的心裡話,我心如刀割,強忍著淚水,將「失而復得」的女兒摟在懷裡,一遍又一遍地撫摸她的頭。那時,我腦海里只有一個想法:就是盼著女兒快點好起來。
朱莉在家隔離的期間,我還發現一些奇怪的蛛絲馬跡:朱莉的臥室在別墅的二樓,是全家最大的一間,窗外正對著後花園的迷宮。
剪草的時候,我經常可以在朱莉窗戶下面的土地上發現新鮮的腳印,後來也在朱莉的窗子外面發現有人攀爬的痕跡。
這時候居然有人如此大膽,入室搶劫?終於,有一天我守株待兔,將這個攀爬的「賊」逮到了,竟然是她的男朋友雷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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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些天來,雷雷沒有因為朱莉得了傳染病就棄她而去,他知道自己在這個家不受待見,所以每天晚上翻牆進花園,冒險爬上朱莉的窗戶,隔著玻璃鼓勵她、安慰她,給她講外面的趣事。
而且,雷雷也解釋了之前我拍到的「黑小妹」,他說,朱莉第一時間就把跟蹤的事情告訴他了,而他們倆都知道,那個「黑小妹」不是他的「小情人」,而是他的親妹妹。
雷雷從書包里拿出厚厚的一疊演算紙給我看,說那是朱莉「私奔」這段時間的演算紙。
原來,朱莉後來也去參加了麻省理工的特訓課,15歲的她已經接觸了普通博士階段的研究課題,上面是她對隨機數猜想的推演,每一張紙上都沾滿了乾涸的淚痕。
雷雷真誠地對我說:「我理解你們培養朱莉的苦心,但因為想要解決這些所謂的人類共同難題,就賠上一個女孩全部的童年和青春,真的值得嗎?
「還有,從小被你灌輸給朱莉的偶像,女數學家瑪里亞姆·米爾扎哈尼,沒錯,她是開創了歷史,但她獲獎後不到3年就患癌逝世了,死的時候才40歲!
「所以,就算朱莉日後真的創造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可她因此失去了該有的快樂,甚至生命,難道這是你願意看到的嗎?」
雷雷的話讓我震驚,聯想到這次有驚無險的疫情,我沉默了。我曾認為,既然朱莉是天才,她就該理所應當地放棄自我。可在這過程中,難道我沒有拔苗助長的成分?我所做的一切,說到底,終究不過是我個人的自我投射和慾望滿足罷了。
半個月後,朱莉漸漸好轉。經檢測,朱莉陽轉陰,她真的自愈了,戰勝了新冠病毒!
我覺得這是上天給我的一次機會,我由衷地感謝雷雷,並真誠地為自己的偏見道了歉。同時,我也在朱莉的這次危機中,反思了自己作為父親,對朱莉的不尊重、急於求成和對另外兩個孩子的冷落。
天才也好,普通人也罷,真正豐裕的靈魂和卓越的才能,都不該是速成的產品。
我和朱莉默契地達成了共識,數學課還是通過網絡繼續學習,但正常的娛樂我們也會一個不落。等疫情結束後,我們一家五口會陪伴朱莉參加每一次數學競賽,我們也將參與她弟弟妹妹的每一步成長。
從我內心來說,我依舊期盼朱莉成長為一個卓有成效、攻克世界難題的人才,但無論她能否做到,我都希望她首先是一個健康、快樂、享受人生各種樂趣的孩子,且不錯過人生每一步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