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兩次判決,都是無期。
回哥家離監獄離得遠,來一趟坐車得十幾個小時,接著還要坐驢車,坐上三四個小時才能到。父母每次只能來一個人,畢竟家裡有田要耕一年也只能來兩次。
但唐晴從來沒有出現過。
出獄後,回哥找過唐晴。但她家的房子已經塌了,荒草叢生,處處是牛糞。一個生了銹的大鎖掛在門前,風一吹,木門就嘎吱嘎吱響。
回哥坐在門口,抽完了兩包煙。這個村子,見不著年輕人了,只有老人家背著手來回走,狐疑地打量他,給了他一個已知的答案:「這家人老早就搬走了。」
被救下來的那位女同學,回哥也打聽過。當時他母親病入膏肓,他想去借點錢。
去女同學家住的村子轉一圈,不費功夫就打聽到了。一個大媽面露厭棄神色,「這個小地方,沒人不認識『癲婆子』。」
回哥沒懂,追問:「誰?」
「你是不是找徐家最大的女兒,一個以前讀書很厲害的女娃子?」
「是,是她。」
「她瘋啦,讀書太認真,給讀成了瘋子。考三回大學也沒考上,人廢了。住療養院都住了好多年了。」大媽眯起眼睛,「她發瘋時,就愛整個村子亂跑,大喊『殺人啦!』」
大媽說的療養院回哥知道,是一所民間精神病院。傳聞,好多家裡人不管了的病人在裡面被虐待,吃豬飼料,還被當成廉價勞動力去幹活。病人在那裡無異於坐監,被日夜期盼著早日死去。
回哥心一沉,又跑到療養院去尋人。
療養院的護工笑窩處一顆大痣,顯得有些市儈刻薄。她領他上樓,時不時回過頭來看一眼,問:「你們單獨聊?」說完,又彎起一個誇張的假笑。
回哥小聲念,都行,都行。
「你是聽誰介紹來的?」
「我們二十多年前是同學。」
「同學啊!」護工顯得很震驚,半晌才說:「她家裡人都好多年沒來看過她了。」花畢,又仔細將回哥從頭到尾打量一遍。
推開門,女同學坐在窗戶邊,穿著白色病服。衣服上全是帶子,隨便綁了幾個結。她好像剛洗完澡,有一股肥皂香氣,裡面像什麼也沒有穿,隱約露出一些肌膚。回哥有點不好意思,避開臉。護士立刻給她披上了一件寬大的黑色風衣。
女同學的長相變得不認識了,眼神空洞,顴骨高聳,唇部點了一點口紅,看起來蒼白又俗艷。護工解釋,她被打了鎮定劑,以及,她就喜歡化妝。看了看鐘表後,護工又強調,探望時間儘量不要超過 15 分鐘。
回哥看著倍感陌生的女同學,像在看一張蒼白失語的紙片。她嘴裡嗚咽著一些聽不清楚的音節,眉目緊鎖,像在跟什麼事情做嚴厲的對峙。
自己已經解脫了,她的苦獄還要接著熬,想到這,回哥感到悲哀。這樁事,真是徹頭徹尾地不值得。
他機械地開了口,「我是馮海回,你還認得我嗎?」
女同學聽聲音,像是猛然回過神來,定睛看了好長時間,又忽然嘴角抽搐,身體歪在椅子上,眼睛不停地眨。
她的聲音像黏糖一樣,又干又硬,反覆說著一句話:「殺人啦……殺人啦……」
四
從療養院回來的晚上,回哥一宿醒三次,到早上 6 點,再也睡不著了。
長期的監獄生活規訓了他的身體,早上 6 點自然醒,一起床就將被子疊成豆腐塊兒,到特定時間,身體便自動地想排便,晚上總是早睡。
被「改造」過的痕跡還有更多。除眼疾外,他的腿常常不自覺地抖,心臟和腎都不太好。他說話,說上幾句,便要粗重地喘氣兒,但語言嚴謹、邏輯分明,像一隻訓練有素的狗。
無期徒刑的意思是,自由遙遙無期。餘生都要爛在這個監獄裡,被管束,被教訓,被改造。回哥當時不曉得好好改造可以減刑,只覺得心灰意冷,甚至想過死。這個念頭像鬧鬼一樣纏在他心頭,時不時就從嗓子眼裡蹦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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