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他撿來一塊碎玻璃,偷偷拿著它往肚子上劃拉出一個又長又深的口子,當即淌了一地的血,全場騷亂。
醒過來,回哥躺在病床,肚子被縫上了,撕開紗布,縫線清晰可見。藥物作用下,他腦袋昏昏沉沉,像同時做幾百個不同的夢。
沒死成。一股恨意急竄上腦門,回哥不管手上還扎著針,扒拉到肚子那兒,把剛縫上的傷口用蠻力撕開來。他像瘋了一樣,下了狠手,整個肚子都撕爛了,處處血肉模糊,眼看著,是怎麼縫也縫不上了。
白色的病床上,鮮血淋淋,污跡斑斑。來例行巡邏的獄警剛踏進門,就捂著嘴往外喊人去了。搶救及時,回哥還是沒死成。
現在,每每在後廚揉肉餡,腌豬腸豬肝,回哥總會想起自己爛過的肚子。
因為大半輩子沒吃好,回哥對食物的製作總是細緻上心,做飯成了他的愛好,也幸運,能因開飯館遇到舊人。
飯館開業後不久,回哥便邀請唐晴來吃晚飯,一湯一菜兩肉,還有一大盆餃子。幾杯酒下肚,唐晴說:「太奇怪了,你居然一丁點沒變,不管是樣子,還是脾氣。」
回哥笑著給唐晴夾菜,說:「我沒長進唄,你看你變化倒挺大。」
跟年輕時比,唐晴變得敦胖,剪了一頭利落的短髮,皮膚黑了不少,臉上多了曬斑。她是在回哥入獄三年後結的婚,父母一手操辦,男人家世好,但非常大男子主義,在他的硬性要求下,唐晴辭職,做了家庭主婦,養育一兒一女。十幾年來,她沒有自己的收入,家庭支出的每一分錢丈夫都心中有數,還要求她記帳,解釋每一項支出。孩子耳濡目染,對她的管教也表示蔑視。
丈夫出過軌,酗酒,嫖娼,還打過唐晴。她跑回去娘家,母親勸她,想開一點,男人都這樣。
十年前,她的丈夫因酒駕撞車去世了。一個人過日子,仍是不順意,為子女忙活著,人和心都老了,直到前些年,大女兒結婚,小兒子去外地工作,她才有了時間和自由。
整整三十年過去了。
講起自己二十多年的牢獄生活,回哥輕描淡寫,唐晴聽得緊緊皺眉。講了快三個小時,回哥喘氣的力度在一點點加重。唐晴問:「你現在有對象不?」
回哥不好意思,「哎,我這樣的,誰要?」
「我要。」說著,唐晴握住了他的手。
五
重刑犯離開監獄重返社會,常會遇到冷眼。受歧視久了,會習慣跟人群保持距離,不少人呆不習慣,又犯罪,餘生只好在監獄裡度過。
為了生存,回哥曾被黑社會老大雇去做過打手,催債時恐嚇過帶著小兒的年輕寡婦,有次,他差一點兒就要參與團伙搶劫。剛出來時,他當過幾個月的保安,大廈發現他有案底,立刻辭退了。後來開計程車,他眼睛耐不了久曬,錢賺得太少,一個月才勉強過兩千。
有人介紹他相過幾次親,只有一個女人不歧視他的經歷。但成不了,沒錢。他也聽說過很多兄弟出來後,被女人騙走房產和所有儲蓄的故事。
在唐晴身邊,回哥久違地感受到尊重和友善。唐晴常說他,沒有社會閱歷,別看老大個兒了,就是個小孩兒。
倆人重修舊好後,住進了一間 15 平方米的公租房。唐晴把家收拾得整整齊齊,一點也不侷促。
回哥有腿腳不行的毛病,每天晚上,唐晴給他打一盆熱水,泡完腳,她用力按回哥腳底的穴位,還給他的肌肉捏一捏。第一回按腳,他還哭了。
慢慢,回哥的交際圈發生變化,往來的混混少了,多了些住在近處的友鄰,以及在公益律所認識的志願者和工作人員。
回哥感覺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說話穩重,行為守規矩,懂善惡道德的人。
他開始喜歡邀請新朋友來家裡吃飯,他想讓更多人知道,他過得很幸福。一張桌子支起來,他跟唐晴坐床上,讓客人坐椅子。
但想結婚仍是難事。唐晴是悄悄搬出來住的。她孩子周末回家,她也得回家裡去,繼續扮演一個寡婦母親。
我的同事剛來律所工作時,也去回哥家吃過一次飯。桌上,唐晴又把自己跟回哥的故事講了一遍,同事眯著眼聽完,很訝異,她以為唐晴跟回哥是原配,說:
「很少有女人能不嫌棄他們,還願意幫他們的。」
隨後她問唐晴:「你們為什麼不結婚吶?」
唐晴將難處都說了出來,同事決定,要幫忙說服唐晴的父親和孩子,做做思想工作。心理上得到支持,唐晴也終於勇敢跟孩子和父親坦白了自己的戀情。
隔年春天,回哥登門拜訪了唐晴的父親,下午,兩人便去登記了。
原本,唐晴覺得兩人都一把年紀,不需要廢沒用的錢辦婚禮。但回哥堅持至少要擺個酒,別管多大年紀,美不美,結婚,一定要讓唐晴穿婚紗。
擺酒當天,唐晴披上了白色的頭紗,穿了條素凈的裙子,無名指上戴著回哥挑的戒指。
那枚戒指,是回哥從照著記憶中母親的一顆金環紅寶石戒指買的。他母親說過,以後他娶媳婦,這個戒指就送給他媳婦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