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因為母親的家暴成性和父親的逆來順受,高中時,我暗暗決定,以後一定要離開這個家。
18歲,我去了離家200多公里的鄭州上大學。寒暑假,我寧願選擇留在鄭州打工,盡情享受著獨自在外的自由。我會不定時地給父親打電話聊聊近況,但和母親幾乎沒有隻言片語。
大四,我在鄭州一家醫院實習。午休時,我接到父親的電話。他聲音低沉,喊我「丫頭」,不住地問我最近實習的情況,對未來的規劃,有沒有談戀愛……
他的問題一個接一個,不給我回答的機會。我覺得反常,問他怎麼了。怕他難堪,我刻意壓低聲音:「是不是我媽又……說你了?」
他沒回答,最後一次囑咐我,「丫頭啊,趕緊談戀愛吧,能有個人保護你。」接下來的話簡直像嗚咽:「爸爸老了,也累了,真的……」
他掛斷電話,我回撥過去,他已經關機了。這時,帶教老師通知我做術前準備。
下了手術後,我再給父親打電話,依舊關機。我只好勸自己,之前父親心情低落時,也會關掉手機,找個沒人的地方放空一會。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父親手機打來的電話,裡面卻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告訴我父親突然暈倒,在市中心醫院,讓我趕快回家。
我買了回程車票,抵達中心醫院後我下車,給父親的手機撥電話,男人讓我來地下一層。我曾經來這家醫院找過同學,我知道這兒的地下一層,只有停車場和太平間。
照著那人的指引,我來到陰冷潮濕的太平間。隔間的一張停屍床上,躺著一個被白布蓋的嚴嚴實實的人。母親被大姨和表姐攙扶著,呼天搶地,「我那只是氣話,誰知道他真的去死啊——」
我覺得面前的一幕極不真實,雙腿發軟,跪在地上。腦海中不斷閃現著一身淺灰色家居服、坐在沙發上的爸爸,微笑地看著我說,「丫頭回家啦。」
五
母親哭昏過去,被送到急診室。在醫院一間辦公室里,警察告訴我,父親是從一處停工許久的爛尾樓6樓墜落的,經過現場勘測後,斷定為自殺。時間在下午兩點三十分,就在他掛斷電話的兩個小時。我才明白他那通電話,是跟我的訣別。
此前,一個曾在銀行工作的熟人向父親推薦了一款理財項目,對方吹噓利息極高,父親抵押了房產,又從銀行貸款數十萬,連同所有的積蓄交到他手上,那人卻消失了。
父親和母親同其他幾個受害者一齊去警察局報案,警察說這是「非法集資」,無法保證這錢還能追回。剛出警局,母親當著十幾個人的面,對父親拳打腳踢,扇了十幾個耳光後,她還嫌不夠,恨恨地問他:「你怎麼不去死?」父親跪在地上,喃喃地重複著:對不起。
警察拿著幾個透明的袋子,說是父親遺留在6樓平台上的物品。一瓶被喝空的「洋河海之藍」,一個空的「紅旗渠」煙盒,還有一堆菸蒂。他說:「你爸膽小,喝酒是給自己壯膽。」
他們還在父親的羽絨服口袋裡找到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對不起你們,爸爸是該去死了。
操持完父親的葬禮,為了還掉債務,我和母親準備搬去老房子,將新房賣掉,在新房的最後幾天,我在整理東西,母親在沙發上坐著,眼睛木木地盯著面前。如夢初醒般,她猛地站起來,「你爸呢……」
她說的是父親的遺照,大姨怕她難過,藏在客廳的一角。她在屋裡轉悠半天,找到後死死地抱在懷裡,放聲痛哭。
我看著她,心裡忍不住想,是因為再沒有人被她心甘情願的打罵,她才會如此傷心吧。
我也無法原諒自己,總是回憶起最後那通電話,假如我當時告訴父親:爸,你等我回去看你。是不是就能留住他?在充斥著舊日回憶的老房子,父親的影子無處不在。我整晚整晚地失眠,不斷地看向臥室門,總覺得他會推門進來。
家裡待不下去,我收拾了行李,向母親告別。她信手扔出一個靠枕,吼:「你們都走吧。滾。」
六
畢業之後,我選擇在外地工作,每個月固定給母親打款,附加一個簡訊:錢已匯,請查收。而母親的回覆更加簡潔:收到。
這便是我們母女之間所有的交流,但我覺得很舒服,對於她,我既怕又恨。
幾年前,母親患上右腎盂癌,我回到家一直照料到她術後痊癒,她身體變得虛弱,無法傷害我,我靠近她時才不再擔驚受怕。之後,我留在老家,在外面租房住,她獨自居住在老房子裡,住處相隔40分鐘的腳程,但我依舊很少回老房子。
父親還在的時候,我們從老房子搬到新房那天,母親點燃一盤1000響的鞭炮,拖著鞭炮跑遍新房的各個角落,屋子裡紙屑翻飛,煙霧繚繞,她說,這樣能把壞運氣全都崩跑。那天,我們一家人都笑得開心。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