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淮沒想到芩哥是帶他來這裡捏泥巴的。
「泥叔以前是我們家的管家,小時候學過一些制陶的手藝。後來遇上我父親,便一直在我家做管家,打理父親的布料生意。」芩哥先摳了一塊紅泥下來,「家裡遭難的那年,我家就剩了我和泥叔兩個人。也是那時泥叔嚇成了啞巴。家沒了後,他就只能靠著年少時的手藝勉強換些錢來養我。」
芩哥的父親曾經是城裡最大的布料商,和外省有著多條進貨出貨渠道。城裡的軍閥、洋人都找過芩哥的父親,都想借芩家的渠道,在一匹匹的布料里裹帶槍枝進出城。
有的人似乎永遠不會覺得自己的軍備或是金錢足夠,他們明里暗裡,玩著槍和金錢的交易。在無辜的中國人的土地上,靠著戰爭發財。
「你父親不同意?」李淮幾乎能猜到故事的結局。
芩哥正給手裡的小泥人黏上胳膊,「父親說布是人們用來蔽體的文明之物,而槍是殘害肉體、毀壞文明的罪魁禍首,二者如何能放在一起?」
當兵的闖進芩家宅子的那天,混亂慘叫之中,泥叔帶著十歲的芩哥躲在大水缸里。
那天,槍聲在芩家響徹,重歸寧靜後,泥叔捂著芩哥的眼睛,抱著她一口氣跑出芩家的宅子,再也沒有回去過。
後來,泥叔就啞巴了。芩哥知道,他是被那天她沒有看到的、芩家最後的慘景嚇出了毛病。
「然後有一年泥叔得了大病,我們沒錢拿藥,我就把自己賣到了現在的清吟小班……」芩哥講到這裡的時候,手裡的泥人已經四肢齊全,可就是軟趴趴的,立不住,「先生,我其實不是葛先生的什麼朋友。我是葛先生花錢請來陪你睡覺的。」
李淮久久不說話。
良久,他把芩哥手裡的小泥人拿過來,又從地上拾了幾個細小木棍,插進泥人的四肢里,然後泥人便穩穩地立在桌上。
「不是有人的樣子便是人,更主要在人骨。」李淮盯著芩哥的眼,眼鏡後的一雙眼睛前所未有地明亮,「芩小姐,我從開始就知道,你是明源請來做什麼的。可我見你第一眼便知道,你和別人不一樣。」
一個真正的名姝,不取決於她穿什麼用什麼,也無關她什麼身份什麼地位,而只在於她骨子裡的那股子矜犟和善良。
李淮原來不是個木頭。
5
芩哥在車上見李淮的第一面,並不是李淮見她的第一面。
除夕那天晚上,李淮被葛明源拉著在外面喝酒守歲,還有一群葛明源的酒肉朋友。一行人喝多後便要去紅巷裡找樂子,李淮未跟他們一起。
車子帶走了幾人後,李淮便一個人往回走。
過年是何等熱鬧的事情,街上人們都在放鞭炮,熙熙攘攘的,孩子們在街上跑來跑去……李淮一直貼著牆根走。
路過一個死胡同口的時候,李淮扶住了一個差點摔倒的孩子,起身的時候察覺到自己的小腿被什麼東西纏住了。
跨過胡同口連接昏暗和火光的那條隱隱約約的線,李淮隱約看出抱著他腿的,是個人。
她的聲音蒼老而虛弱,就好像她渾身的力氣已經全用來死死抱著他的腿。
「先生……幫……幫我老婆子一個忙……」她指著黑洞洞的巷子深處,「裡面有個大海碗,把它還給……還給旁邊那條街上的芩哥。我……我被人打了,活……活不久了……」
說完這句話,老婆子就撒了手,沒了動靜。
大過年的被個將死的老乞丐纏住,常人早便一腳踢開,可是李淮沒有。
他蹲下來,將閉了眼的老婆子好好地扶起來,讓她端端正正地靠牆「坐著」。然後李淮如她所囑託的那樣,走進了胡同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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