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很不成功。他慚愧地說,最近狀態不好,怕是不能經常聯繫她了。
她脆弱的心被一刀刀切開,心領神會,這些話是一種被加工過的嫌惡,看起來像憐惜,底下全是憎怕。
男人總是用溫柔的網來捕撈女人,又同時希望女人放他們自由。
他們沒再見面,有天,他在朋友圈更新,求筆友。
她啞然失笑,男人膩了奔現,想試試距離感,她不知道他們到底要什麼。她們應該不必在乎她們要什麼。
無臉男倒是經常約她,他忽冷忽熱,矛盾糾結的心理不時被她看穿,他到底是年輕,只有年輕才能這樣沒有任何心眼而忐忑地喜歡一個人,書上說,若他情竇初開,你就寬衣解帶,若他閱人無數,你就灶邊爐台。
他要什麼呢?她也不在乎了。
她有一種遁入虛空的抽離感,這個世界好像沒那麼真實,每個人打心底都不相信愛,卻努力讓自己去相信。
最後一次見面,無臉男像是下定決心一樣,問她,你能不能做我女朋友?我是真的喜歡你。
我有老公,有孩子。
但你不幸福。
那你告訴我幸福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只想保護你。
不必了,你太年輕了。
所以你甘願睡在臭水溝里,也不爬出來?
你以後會明白很多很多事情,世界上大部分的事,都不是表面看到的那麼簡單。
是,我不懂你,但我相信這個世界,只要我們有夢想,能堅持,它會回饋給我們一切。
我也曾經是你這樣想的。
現在呢?
老了吧,只想一切簡簡單單的。
什麼是簡單?將就著不離婚就是簡單?
那什麼是簡單?我拋下孩子跟你走?痛痛快快地走?
對不起,他說,對不起,我愛你。
她知道他無法給任何承諾,他只希望她的陪伴,像一個貪糖的孩子。
她賭不起,她太累了。
雨下得很急,風雨聲亂拍著門,兩個孩子睡得很沉,她想起小時候的自己,也如這般,在這種烏黑的天氣中睡得,沉穩,安靜。
男人攬過她的肩頭,她躲閃不及,僵硬著肩膀由她攬著,從肩膀緊到腳趾,她已不習慣親密。
我們一起看一部電影吧,男人說,電影上映很久了,一直想帶你去看,沒時間,現在終於有時間了。
什麼電影?
《桃姐》,他說,一直想看。
你喜歡看?她從未了解過他喜好這類電影,確切地說,她並不知道他愛電影。
這不是一部傳統的商業片,內容並不勁爆,甚至無趣,講述一個年老的女傭的後半生,從住養老院,到生病,最後安詳死去,這部片子隱喻了中國人的親情和責任,是一部很平淡如流水的片子,她用手機看過,內容沒有任何跌宕起伏,這類片子講的是小人物,甚至是低到塵埃里的人物的故事,並不符合主流的口味,所以不賣座。
最近是高溫雨季,發車比較少,便有時間和她待在一起,她安安靜靜地做飯做家務,帶孩子。他便舒舒服服地躺在沙發上刷手機,看著滿屋子忙碌的她,覺得幸福也不過如此了。
她突然想要向他坦白這一切。她幾乎是沒有潤色,便將一切倒了出來,是的,她受不了他那一臉幸福的表情,就如她從來都看不得別人難堪,更看不得自己撒謊。
他瞪得烏青的眼睛要將她撕碎,他狂怒瘋狂,他大喊大叫,嘶吼,顫抖。
你毀了一切!他吼,像一隻被奪取了獵物和權位的公獅子,他的咆哮和拳頭席捲而來,如同強烈的龍捲風,你毀了一切!他邊哭邊將雨點般的拳頭砸落在她身上,你毀了我的妻子!他哭喊,你毀了她的純潔!
他猛的上前狠狠掐住她的脖子,將她箍在床欄的一角固定起來。他恨,發狂的恨,他說不上是恨她的蠢,還是恨她告訴他,他說,你要什麼公平?我給你的還不夠多嗎?
多……她快要喘不過來氣。
那你為什麼要出去找。
她問自己,對呀,她為什麼要出去找,她笑出了眼淚。此時,她的心裡無比舒坦。她什麼都不怕了,死也不怕,離婚更不怕,她只怕做人不坦蕩,對不起自己,對不起別人。
這下好了,她連自己也一併對不住了,她髒了,臭了,不配了。
你賤啊你,我要殺了你。他疾走著去廚房拔菜刀?
孩子被吵醒了,六歲的女兒抱著六個月的弟弟站在門口,化成了一尊石像。
她無力地望著孩子,孩子呆滯地回她,男人停住了,他不再大叫,他只是無聲地流眼淚。
我是造的什麼孽,他喃喃問自己,眼神空洞。
終究沒離婚,不是因為愛,也不是原諒。
3.
他們的女兒得了霍奇森淋巴瘤,這種病存活幾率只有百分之二十,而且預後很差,他們必須同心協力,哪怕留她在世上多一秒。
這些年,最虧欠的其實是孩子,他們是被動地被帶到世界上,卻沒有受到厚待。
有時候,人要拚命地做某件事若不是出於愛,便是為了愧疚,要不就是為了問心無愧。
女兒住院,她守著她,窗外是一片木槿花叢,開得很燦爛。
女兒趴在窗戶上笑得燦爛無比,對她邊回頭邊招手,快看,好美啊,媽媽。
她聽說,醫院內所有墮下的胎兒都埋在這簇花叢下面,她走過去俯瞰那些艷麗的。張揚的花,它們多美,多燦爛啊,那麼多的生命在參與它的成長。
媽媽。女兒攥住她的手。她的手小小的,瘦得不成樣子,力氣不大。
怎麼啦?她摸摸女兒因為化療而剃的光頭。
我會活到媽媽變老嗎?
會的。
那就好。
怎麼啦?
我想要媽媽送我去結婚。女兒調皮地露出剩幾顆牙齒的微笑。
那肯定的。
媽媽。
哎。
我們都會幸福的。女兒像個小大人。
一滴晶瑩剔透的水珠掉在木槿花叢中。